承恩侯府的混乱一直持续到钟毓从驿馆回来,钟夫人仍旧想要趁着钟毓不在的时候发落良吉,但发现根本不见良吉的踪影,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钟毓料到母亲不会善罢甘休,下昼出门的时候就带上了良吉一起,离开承恩侯府之後钟毓打发良吉自己去找个安稳的地方先待几天,良吉乐得见牙不见眼地走了。
钟蕴动员了所有她能叫得动的人满世界找猫,当然是找不到的。随着天色越来越黑,她的心情也愈发颓丧。天黑透了之後她才叫大家不用再找了。
钟毓回来的时候她正与顾瑶光无言地坐在一处,两人俱是很失落的模样。
顾瑶光歪着脑袋靠在钟蕴的肩膀上,钟蕴手上拿着一支她自己凭着记忆做出来的逗猫棒,细竹条的末端系着鲜艳的羽毛和金色的小铃铛,随着她不经意的晃动叮叮当当作响。
两人看到钟毓都没什麽反应,全无平日里的灵动活泼。钟毓看钟蕴和顾瑶光都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连忙说小白现在程朗的府上,叫她们不必再担心。
两人听完之後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钟蕴的心思立马又活络起来,她问钟毓:「你不是因为有紧急公务才出门的吗?怎麽会知道小白跑到了程将军府上?」
钟毓看了钟蕴一眼之後才说道:「驿馆里面有要紧的事情,程将军也赶过去了,我是在驿馆碰到他之後才知道的。」
钟毓和程朗在朝中虽不是官职最高的,但绝对是现在身份最微妙最关键的文臣和武将了。听闻两人居然都在休沐之日赶去了驿馆,顾瑶光不禁问了一句:「驿馆那边到底出什麽大事了?」
钟毓坐下後揪了一颗放在小桌上的提子送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吃完才说:「新罗的使臣在驿馆遇害了,接下来几日城中应该会戒严,你们没事就不要出门了。」
两个姑娘听完都吓了一跳,钟蕴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世子他没事吧?」
自从知道程逸和昔星河是一对之後,钟蕴就对这位不曾见过的新罗世子更加好奇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倒霉世子应该不会这麽短命吧?
钟毓摇头「出事的是副使金元正大人,不是昔世子。」
顾瑶光奇怪地看向钟蕴「你认识新罗的那位世子?」
钟蕴连忙摆摆手说道「不认识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钟毓淡淡地看了钟蕴一眼,默不作声地又揪了一颗提子,然後问「蕴儿你这里有什麽吃食没有,我到现在还不曾用过晚饭。」
顿了一下之後钟毓又接着说「提子越吃越饿。」
「我们都已经吃过了,只能现做了。」钟蕴一边说一边起身从边上的小柜子里拿出了一盒留心酥给钟毓。「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这还是今儿良吉路过呈祥斋的时候买回来的。你想吃什麽叫厨房去做,还是让映雪去做?」
钟蕴的院子里有自己的小厨房,但是她这一个月都不在家,下人早就把小厨房清理乾净了,毕竟吃食这些东西搁久了会坏。然而钟蕴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米虫自然是不晓得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的,还满心以为现在就能开伙。
映雪这时从外面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姑娘,咱们这边怕是没什麽东西,这个时辰只能去找陈妈妈拿後厨的钥匙了。只是……」
钟蕴问道「只是什麽?」
映雪迟疑了一下「陈妈妈必然会到太太面前去多嘴的,今儿从下午到现在太太的气都还没消呢。」
说完映雪转头看了一眼钟毓,钟蕴和顾瑶光闻言也看向钟毓,三人心里都明白钟夫人现在气的是谁,钟毓自己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这一天来回奔波下来他实在没有精神再去应付母亲的责难。
钟毓被三个姑娘盯了半天,无奈地就着茶吃了一口留心酥。
呈祥斋是经年的老店,做的留心酥其实不比宫里的差,钟毓慢条斯理地吃了好几块。他突然想到程朗在驿馆里或许也没有吃上饭,心里泛起了一种至少自己还不算最惨的感觉。
午夜前程朗带着卫队又将驿馆里外巡查了一遍,包括昔星河在内的数名品级较高的使团官员身边都还额外加派了人手随身保护,这些人再有任何一个出事他都赔不起。
等一切终於安定下来之後已经过了子时,驿馆中空余的房间临时被收拾出来安顿程朗魏盛游尘等人,直至此刻才总算是结束了兵荒马乱的一天。
驿馆里几乎没有人睡得着,众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担忧。
程朗一个人靠在床边,手中还拿着自己的佩剑,正借着灯光凝视剑身的锋芒。
若说在战场是出生入死,那回到京城之後打的就是虽不流血却更加凶险的仗。
从当年离开到如今又回来,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幕幕画面浮现在程朗的眼前。
程朗感到很迷茫,他的心中涌起疑问,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林渊教导程朗云霁二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云霁死得不明不白,早已化作一抔黄土。
程朗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会披戎装上战场,运气好一点或者坏一点,战场就是他的归宿,程家世世代代皆是如此,他从不曾怀疑过什麽。
剑锋寒光闪烁,深秋夜凉如水,程朗这个帝国如今最骁勇善战声名赫赫的大将军,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为何而战。
如果有一天自己埋骨沙场,到底为何而死?
云霁当年也有过这样的动摇吗?抑或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活到那个时候?
林渊如日中天时挂冠而去是否也感受到了这样的失落?
他曾以为自己无论走向何方至少路上都会有云霁陪着他一起,哪怕是当初两人吵得不欢而散的时候程朗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如此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这些日子程朗每天按部就班地忙进忙出,除了公事之外既不多想也不多问。
今日从山上下来之後,他终於感觉到自己的心里似乎被掏空了一大块,怎麽填都填不满。
程朗在夜半无人之时问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却没有答案。
此时的顾旻从梦中惊醒後从寝宫一路跌跌撞撞往钟太后寝宫跑,宫人们吓得心惊胆战地跟在後面,各人手里还拿着小皇帝的衣服靴子,但任谁都叫不住顾旻。
钟太后尚未歇下,听见外面的动静起身走到了寝宫门口,就见顾旻赤着脚跑到自己面前才停下,跟着顾旻跑过来宫人在钟太后面前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站在钟太后後面的拢月走出两步,从跪在前面的宫人手中拿过了小皇帝的靴子蹲下身帮其穿上,顾旻也不反抗,只是惊魂未定地紧紧抱住钟太后,钟太后揽住顾旻在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
钟太后轻声问道「这是怎麽了?多大的人了还跑来找母后撒娇。」
顾旻抬起头望着钟太后「母亲,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顾旻一着急就不记得要自称朕了,钟太后也顾不上纠正他,她看了拢月一眼,挥挥手示意让众人不用跪在这了,拉着顾旻冻得冰凉的手两人一起走进了殿中。
寝殿当中是温暖的,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气,是花香和脂粉混合的气息。
顾旻裹着被子坐在床边,宫女打了热水来给他洗脚。
钟太后坐在旁边,一只手搭在顾旻的背上,试图安抚这个慌张的孩子。
她问道「旻儿方才梦到什麽了?」
顾旻的脸色比刚才红润些许,他靠在钟太后身上说道「我梦到所有人都不见了……」
「母后,阿姐,舅舅,大哥,所有人不见了,只有父皇来找我,叫我跟他去一个地方。」
他带着轻微的鼻音,一双手在胸前紧紧地抓住被子,似乎这样才能驱散黑暗中的恐惧。
「我不想去的,但是父皇拉着我就要走。在梦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围好黑,我很害怕。我问父皇要带我去哪里,他说要带我去他去的地方。我说父皇已经驾崩了,父皇去的地方旻儿不能去。他听完之後突然就停下来了,转过身低下头看着我笑,然後我就吓醒了。」
顾旻说到一半的时候钟太后已经伸出手揽住了他,她的手轻轻地拍着顾旻,慢慢道「没事的,只不过是个梦罢了,醒了就好了,母后在这里呢。」
钟太后招了招手,一边的宫女立刻上前将水盆端走了,收拾停当之後顾旻躺在大床上,披散的发丝显得顾旻愈发年幼,钟太后看着顾旻觉得这孩子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再到蹒跚学步彷佛都还是昨天的事情。
顾旻又问道「母后,阿姐去哪里了,怎麽好久都不见阿姐了。」
钟太后俯下身摸着顾旻地额头道「阿姐生病了,太医说她需要静养,等阿姐康复了旻儿就能见到阿姐了。」
「那母亲你告诉阿姐,一定要听太医的话才能好,乖乖吃药,不要怕苦……」
顾旻说着说着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话还没讲完就已经睡着了。
这回小皇帝安心地一觉睡到了天亮,钟太后却一夜都没有合眼,她反复想着顾旻刚才描述的噩梦,越想越觉得心惊。
直到翌日钟太后单独召见钟毓的时候,她心中依然惴惴不安。
朝会散去之後顾旻就去听学了,钟太后见到钟毓问他的第一件事情是女儿怎麽样了。她知道顾瑶光昨日已经回到承恩侯府了,但是昨晚钟毓进宫之时太匆忙,直到此时才有机会说起这些家事。
「公主殿下的身体无碍,下山之前就已经停了药。慧一说她身体底子好,年纪又还小,修养到现在已经大好了,一切如常即可。」
钟毓微微停顿了一下之後又说「瑶光常与蕴儿说起挂念娘娘与陛下,不过依微臣之见殿下此刻怕是不宜回宫。或许该让公主出宫建府了……」
昨晚钟毓最终还是没有吃上饭,倒是蹭了不少零嘴点心,顺便与钟蕴和顾瑶光两人聊了一会儿。
钟蕴当时兴高采烈地说起顾瑶光的公主府应该如何修建,如何装潢,自己要送哪些东西过去给顾瑶光做贺礼。
顾瑶光在一旁笑着听钟蕴滔滔不绝,时不时地说上一两句话与钟蕴打趣。
钟毓吃人嘴软,最终应下来进宫的时候跟钟太后提一提建府的事情。
钟太后听完之後不置可否,只说就算不住在宫里,既然已经回来了自然进宫一趟,自己做母亲的这麽久没见到女儿自然也是想念的。
钟毓点点头,表示自己出宫就去安排。众人都以为公主殿下正在养病不见外人,并不晓得她早已不在宫中。眼下若要进宫,自然也不能像平时那般出入的。
钟太后并不是独断专行之人,她虽不放心顾瑶光就这样出宫建府,但是她也明白以後从此之後顾瑶光在宫中只怕是再也无法安睡,又想到顾旻昨晚的噩梦,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有心请高僧入宫祈福驱邪,只是眼下新罗使团的事情还没有着落,一时间轻重缓急的错不过来。
钟毓并没有在钟太后这边待太久,出宫的时候正好遇上程朗一行人。
程朗此时一身轻甲,正带着太医院的人一起往驿馆去。
昔星河身边的侍女善熙是此案的关键证人,但直到今早善熙仍未清醒,魏茂德与游同和都为查案忙得焦头烂额,便拜托程朗入宫请太医院的人前去驿馆会诊。
此行的两位太医年纪都已经不轻,腿脚自然不如程朗这样年轻的武将,有背着药箱的药童搀扶着跟在程朗身後,
钟毓走上前去与程朗并排同行,程朗笑着跟钟毓打招呼,钟毓这才注意到程朗笑起来的时候眼如弯月,若非身上穿着轻甲真是一点威势都看不出来。
程朗同钟毓点点头「好巧,朝会之後我还以为博雅已经出宫去了。」
「太后传召耽搁了一阵,出来就遇到你了。」钟毓一边说一边打量程朗。
程朗不禁问道:「怎麽了?」
钟毓道「头一回见你穿盔甲。」
程朗闻言不甚在意地一笑「其实我穿盔甲的时候更多,回京之後才穿得少了。」
钟毓又问「新罗使臣的案子可有什麽进展?」
程朗没有细讲,只摇了摇头。
钟毓晓得分寸,也没多问,转了话题道「那思退不是还要在驿馆里住几日?」
程朗的语气透着些许无奈「一时半会应该是抽不开身的,我的盔甲还是王叔一早派人送到驿馆来的。」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宫门,钟毓与程朗并不同路,这便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程朗靠近钟毓说道「这几日我不得闲,衣服过两日还给你。」程朗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钟毓一个人听见。
钟毓只点点头说不着急。
待骑上马往驿馆去的时候,程朗还在想这件事情。不过是件衣服而已,怎麽搞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