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记得夜空中所有八十八个星座的名称和相对位置。
那是国小六年级夏末秋初时候的事。我开始对天空为之着迷，只要是天气晴朗的夜晚，我一定会拉着炀跑到家附近比较没有光害的空旷废弃工地去看星星。我们会或坐或躺在那些肮脏的水泥板上，什麽话也不说，就只是仰望着漆黑夜空中的无数光点。
那时，炀的家里情况不稳定，他常常一跑来我家就是待上好几天。我们在那些日子里认识了很多在宇宙中随意排列组合而後被人们随机定义的恒星。炀也是在自那时起被我影响而开始喜欢各种天文科幻的事物。一直到现在，对於各种科幻小说或电影他都还是如数家珍，从他在合租屋房间里贴满的那些海报还有专属的蓝光DVD柜可略知一二。
时间是狭义相对论推导出的闵可夫斯基时空第四维度，十二岁的我说。
不，才不是。生日还没到的十一岁的炀说。时间是星星。
他说，夜空中的每一个细小光点，都是时间。时间一直在那里，只是就像白天会看不到星星一样，我们大部分时候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
时间是星星。
此刻，我坐在昏暗田间小径的地上，仰望头顶上那片璀璨美丽的星芒之河，脑中闪现过这句年幼的炀曾说过的话。除此之外，我丧失了思考其他任何事情的能力——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麽清楚看见近似「银河」的夜空景象。
那片漆黑的天穹之上，群星满布，广袤、浩瀚而隽永，太过震撼，美得令人屏息。
「真美。」身旁夏弦的声音让我稍稍分了心。
「······嗯。」我低声道，「没想到在台湾就能看到这麽漂亮的星空。」
「我在日本也从没目睹过像这样的景象。」
「是吗，」我的思绪忽然转移至他处。「······夏弦你之前一直住在日本吗？」
「嗯，不是。」他略为停顿，「我十二岁以前都住在英国，之後才搬去日本的。」
「你也说日语吧？会三国语言很厉害耶。」
「其实在英国时还学过一点法语跟西班牙语，不过过了太久，都忘光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现在最熟的语言还是日语，毕竟讲了几——」
忽然之间，夏弦像是意识到了什麽，语句戞然而止。他转过头来，速度有些太快，望着我露出有些羞涩的浅笑。那双琥珀色的眸闪烁着微光，仿若空中那些星辰。
天啊，在这烂漫星河之下不要对我这样笑啊。
「——那个，」我想尽快打破这有些过於微妙的气氛。「我们真的不用去找小佑和你朋友那些人吗？」
小佑那行人所在的观星景点离我们大概有一公里距离。刚才我跟夏弦在路途中抬头望见这片星空，懒得再花时间走，索性直接坐在这没什麽人经过也毫无光害的小径旁看起星星了。虽然发讯息通知小佑过，我还是对於要跟夏弦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独处感到不安。
「不用，何必呢，」夏弦的语调转为轻松，他双手撑在背後地面上，姿势慵懒随意。「这里就能看到这麽漂亮的星星了，就别大老远跑去那里吧。」
十月下旬的夜风有些凉，但算是舒适的温度。他很有礼貌，即使坐在一起也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加上他随性的姿态和声音，大概，这是想让我放松点吧。
沉默片刻，夏弦突然抬手指向北边夜空某个方向。「恩海，那边那颗特别亮的星星叫什麽，你知道吗？」
「咦？」
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投射过去，即使在满天繁星之中，北方仰角约四十五度的夜空中闪耀的那颗黄白色亮星仍然特别令人印象深刻。
「······那是五车二，御夫座最亮的α星。」我不自觉开口，「嗯，虽然看起来是一颗普通恒星而已，但它其实是一个由两对双星互绕形成的系统，也是全夜空第六亮星。」
说完了才意识过来。他怎麽知道我知道这些？
不，他不知道。那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可是一般不会这样问别人吧？
「你果然懂这些。」
······好吧，他知道。到底为什麽？
「夏弦，你——」
「我之前在物理系办公室前就在猜了，」夏弦闭上眼睛，像在感受夜风般，唇角微扬。「你很聪明吧？不是一般的聪明。而且感觉得出来，你不喜欢表露这一面。不过，当时我也说过，你不用把自己的天赋看得像是诅咒一样。」
我只是望着他的侧脸。
「或许你可以想成，自己像是有魔法一样，之类的。」他说，「这样的魔法能用来认识天上的每一颗星辰，不觉得也挺不错的吗？」
愣住片刻，然後，我笑了出来：「什麽魔法啦？你也太可爱了吧———等等，你脸上好像有虫子——」
「什麽？」
我靠过去，仔细检视夏弦侧脸上那个突然出现的不明小黑点。果然，是一只小瓢虫。轻轻用指尖捏住它，再小心翼翼放到旁边田埂上的杂草堆里後，我转过身，猛然发现自己和夏弦的距离似乎不知不觉缩小了许多。几乎没有光线扰乱的黑暗中，他光滑的肌肤、雕刻般的五官，细节一清二楚，却又是那麽模糊。
连忙尽量以最不冒犯的方式退开了几尺，我重新坐定，心绪有些紊乱。
「星星是时间。」
心脏忽然悬空了数秒。我转头，眼前夏弦正望着方才御夫座α星的方向，仍然维持着随性的坐姿，神情专注，几乎像是喃喃自语的说出那句话。
「你说什麽？」
「······星星是时间，」
夏弦轻声道：「这是很久以前一个人告诉我的。他说，这不是比喻，这些宇宙中遥远的恒星，甚至我们仍旧看得到却早已不存在的那些死亡的星星，都是时间本身。」
我嘴唇微张，吃惊地望着他，心搏逐渐加快。
他扬起嘴角，偏过头看向我：「很美的想像吧？好像我们在仰望群星时，正在见证时间的流动一样。」
细微的虫鸣声。隐约的风声。话语陷入寂静。
「那个告诉你这句话的人，」我不自觉开口。「······是个小孩子吗？」
「不是，是个成年男人呢，还穿西装打领带的。」夏弦笑回，「不过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就是了。」
「这样······吗。」
「是啊，那个男人可以说是很大程度的改变了我的人生。」夏弦从搁在一旁的塑胶袋中拿出刚才在超商买的绿茶，递给我。「要喝吗？」
的确有些渴。我伸手接过饮料：「嗯，谢谢，我回去再给你钱。」
「不用，就送你。」
我向他道谢，扭开瓶盖让冰凉的茶水灌入喉咙，再度望向星空。
「夏弦，刚才我会问你『那个人是小孩子吗』是因为，某个人也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星星是时间』那句。」
他讶异的语气传入耳畔。「真的？是谁？」
「邱炀。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浅笑，「我们是青梅竹马，就是一起长大的意思。」
片刻沉寂。
「真好。」他突然说。
「嗯？」
「真好，我挺羡慕他的。」夏弦低声道，「羡慕邱炀。」
我愕然地转头望他。
夏弦也在此时望向我，琥珀的眼眸如星辰闪烁，神秘而令人目眩神迷。下一秒，他忽然倾身靠近，轻柔地握住我的手，嗓音如丝绸般滑顺：「恩海，」
在他的凝视中，我无法动弹，心脏震颤。
「你是——」
你是——
我并没有听见那句话的下文。
在意识到任何事情发生之前，我身子一软，失去了力气。满天繁星霎时间全部熄灭，徒留无尽黑暗，与我那已经消失无踪影的意识在虚无之中。
最後一件闪过脑海的事是，啊，今晚，并没有看见月亮。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