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领台的钮扣扣起,像把脖子锁住,接着套上黑色的毛衣,将洁净的衣袖伸出。站在镜子前面,沐雅汜端详这一身久违却仍然服贴的高中制服,羞耻参杂着因为久违而产生的陌生感觉在衣服底下流窜。
第一场新书分享会就在今天,从下午两点开始,直到四点结束,地点在出版社举办这类活动的时候时常租借的独立书店。在分享会之前,他会和沐雅植、许唯芩一起吃午饭,再一起前往现场。
敲门的声音从房间外传来,沐雅植的声音随後响起:「哥你准备好了吗?差不多到时间该去吃饭喽。」
「好。」沐雅汜提高声音应了一下,走回衣柜前挑出一件蓝碳色的卡姆登版型轻便大衣挂在手臂上,再回到镜子前确认没有任何不周整的地方。深吸一口气,他转身往房门走去,打开门时沐雅植和许唯芩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怎、怎麽了?」
许唯芩笑了起来,「没有啦,就是觉得很适合你、很符合你的气质──嗯、不对,应该说是你的气质撑起了这件制服呢。」
「这算是夸奖吗……?」
「当然算啦,你看起来超可爱!」许唯芩用手肘碰了碰沐雅植,「对吧?汜汜这样超可爱的对吧?」
「哥不管怎麽样都很好看。」
「……你们两个在说什麽啊。」沐雅汜面红耳赤的从两个人中间穿过,把大衣穿上。他背後的两人还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说悄悄话。
「看起来真的好像高中生喔……你不这麽觉得吗?我也好想要有一张冻龄的脸喔。」
「根本就是高中生吧,有够可爱。我要拍下来。」
「传给我、传给我!」
沐雅汜不解的回过头望着他们,两人报以纯良善良的微笑,默默的收起手机、跟上他的脚步。到达餐厅里後,沐雅汜拿出手机传了讯息给叶陆佳:我正在吃午饭,待会就过去了。
叮咚一声,通讯软体提醒有讯息进来。也正好在吃饭的叶陆佳把手机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包里拿出来,检视讯息。和他一起来的来杏问:「是雅汜啊?」
「嗯,他也在吃饭。」
「呵呵……真希望时间快点到呢。」
「你很期待啊?」
「当然啊,这可是他第一次办新书分享会耶,怎麽能错过──啊。」来幸的眉毛扬起,眼睛睁大,露出想到什麽的表情。
「怎麽了?」
「我忘记告诉我弟雅汜的新书已经上市了……你等一下喔。」她把手机从斜背包的暗袋里拿出来,手指移向位在萤幕左下方的电话方块。铃响一声,另一端马上接通。她快步走到门外,反手把门关上,按下扩音。
『喂?』
很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来幸盯着萤幕上的圆滚滚白色人形图案,缓缓吸了口气,话语到达嘴边却迟迟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姐?』
「嗯、那个、很久没联络了。」
『怎麽了吗?』
「……没什麽,就是跟你讲一声,清暖出新书了,叫《四月情书》。而且这次有办分享会,下礼拜刚好会到台中去,你有时间的话也可以去听。」
『我知道了。』
完全听不出来任何情绪波动。来幸浅浅的苦笑了一下,声音却和表情相反,语调故作轻松:「那就没什麽事了,就这样。掰──」
『等一下!』
「嗯、嗯?」哇、是怎样?听起来超凶。
『……谢谢。』
「啊,不、不客气。」愣了一下,来幸勾起微笑回答。
通话结束。
「……」把左手的手指插进发间扒了下头发,齐桢轩把手机重新反盖回餐桌上。
沐清暖出新书了啊。从椅子上起身,他把数分钟前还装着午餐的盘子拿进厨房里冲洗,清洗很快结束,洗完之後也没有把盘子归位,而是随手放在流理台上。转身从矮橱柜上的面纸盒里抽了张卫生纸擦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内,他走出去拿了手机,进到房间里带上钱包和夹克,往玄关走去。
这附近只有那种卖参考书和一大堆文具的小书店,要买书的话得要去市区才行。要开车去吗?今天是假日肯定没停车位,距离也没有说很远,算了,就搭公车吧。
把夹克的拉链拉上,齐桢轩以轻快的脚步踏出家门。
假日的书店满满都是人,但实际上会拿书本去结帐的人似乎不多。穿过来往的学生群、亲子和个人,齐桢轩走到文学柜位前,视线在书背上逡巡。他找了几分钟才在满满的书架上锁定目标,不得不说浅蓝灰色的书背压在烫银的书名底下实在不是那麽显眼。他把书抽出,一道小缺口从书架上出现。
蓝灰色在封面晕染开,搭上几个斜斜的水滴图案,马上令人联想到雨天。他把书腰拿下,露出完整的封面。封面上有扇样式非常简单的门,线条单纯到近似抽象。那是一扇关着的门,但有繁盛的花草从门缝里漫出。
他把书本翻过来,带着浓厚的兴致让视线跟随封底的文字一行一行连接下去。他的眼神在阅读的过程中渐渐透出纳罕。
这是个男孩和男人的故事。恋爱的故事。
「新风格?」他期待的失笑,一边翻开封面,翻过蝴蝶页,浏览推荐文章,然後又翻过去,读起了目录。目录的构成很单纯,没有装饰边框或插图,只有被灰色雨滴包裹的白色页数和底下的章节名称。
薄荷味道。永生花。地图(一)。作文练习。发烧。四月情书。地图(二)。
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很眼熟,他笑了一下,高兴未达心底,还涌起微微的酸苦。
他翻开第一个故事。愈看愈怪意的感到熟悉。
尚未读毕「薄荷味道」,他翻到「永生花」开始细读。
「上次谢谢你帮忙,这是谢礼,收下吧。」P先生说,一边把手里妻子做的永生花送给男孩。
故事情节自然的从脑海里具现,彷佛真有其事。确实真有其事。只不过是把人物和立场对调罢了。
「……这、这阵子受你照顾了,这是、谢礼……不成敬意,希望……你不嫌弃……」回忆里的沐雅汜也是这样,用颤抖的声音紧张又扭怩的开口。
齐桢轩没在读下去。阖上书他把封面打开看起折页上的作者介绍。沐清暖的介绍他早就看过好多遍,这却是他第一次用接近恐慌的喜悦和不可置信在慢慢的读。他看不出来有哪里的迹象透露出沐清暖──他最喜爱的作家恰好就是他爱慕的对象。
或许这只是我穿凿附会呢?他想。要怎麽证实?他想起姐姐打来的电话。新书分享会。是啊,只要到现场去看看不就知道?台中场是什麽时候?他看了看书腰,座谈会的资讯通常会写在上面。果然有,而且第一场就在今天。
今天。在台北。下午两点到四点。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带着书去结帐,然後飞快的走出书店。现在要怎麽办?要干嘛?眼角余光瞥见显眼的黄色车身慢慢往人行道靠近,他转过身,有乘客打开车门,他马上冲过去,把刚下车的小姐吓了一跳。
「抱歉。」他察觉到自己的声线不稳,他弯下腰对驾驶座上有些发愣的司机说:「我要去高铁站。」他坐进了副驾驶座,自觉的系上安全带。司机看他很急的样子,没有多说什麽,油门一踩,钻进了车阵中。
将近一点半时他到达高铁站。买到票的时候距离搭上车还有五分钟,他迈开步伐在站里奔跑,赶在高铁进站前到达月台。用手撑着膝盖喘气,胸腔里的心脏激烈的跳动着,他感受到一股灼人的疯狂。
当高铁进站、踏入明亮的冷色调车厢内,放眼望去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齐桢轩安静的吸了口气以缓和情绪,把自己从太过热烈的情感里抽离,找到位子坐下,重新摊开书慢慢看起,一些回忆涌上,他和小说情节一一比较,试图把藏在文字中的真实梳理出来,而愈是这麽做他就愈觉得被触动。
这次沐清暖的笔调和过去相比,冷了许多,他却从中感到一股彷佛被拥入怀中的温暖,柔软的一蹋糊涂的情愫像舒服的温水在心里流动,并不断的漫往身体最深最深的地方,灌溉了枯困许久的灵魂。
被如此深爱的感觉像充满糖果的梦境一般,太过美好,清醒过来的话铁定很苦很痛。
时间在纸页间消逝。台湾是个不大不小的岛屿,一个小时後,他已经身在台北。他对迷宫般的捷运线路不熟悉,於是直奔到车站外头搭乘计程车。到达书店的时候,讲座已经开始一个小时。
推开书店的玻璃门的同时,不安和恐慌也从灵魂深处冒出,侵袭四肢百骸。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发冷而双腿也隐隐在颤抖。他清楚的认知到自己就在讲座举办的现场,与梦醒的距离如此靠近。
如果沐清暖不是雅汜怎麽办?可能因为他们是朋友,所以雅汜把这些事情告诉沐清暖的,对吧,有这个可能吧?
而且,就算他们是同一个人那又怎样?齐桢轩暴躁又低落的想着。故事能当做他喜欢我的证据吗?他喜欢我又怎麽样呢?和他在一起?
我凭什麽去玷污去破坏他的纯真?
甜蜜感在呼吸之间消失殆尽,理智回笼,把感性压进水里,狠狠的往下压、往下压。
「来听演讲的吗?」空荡荡的书店里,柜台後突然站起一个戴着金色圆框眼镜的女生问,表情显示出「怎麽会这个时候才来」的困惑。
「啊、不是……」齐桢轩用逃避的语气说道。他的声音就和平常一样清晰,他却感觉到无比的虚弱。
「不是吗?也可以上去听听看喔,今天是这位作家第一次举办新书分享会……嗯?你手上的书就是他的作品嘛。」
「对,我知道。」女生又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连忙解释:「我知道今天是他第一次办座谈,但我不是来听他演讲的。」
女生脸上的疑问愈来愈厚重,齐桢轩没有再多说,迳自在书店里信步。一排一排书在他面前展开,却没有一个字进入到眼睛里。柜台边边放着明信片,他走到那边看着明信片,挑了一张起来。明信片上有雨滴的图案,但是色调非常温暖。
「这个是一个插画家在我们店里寄卖的,她说她当时设计的想法是希望快乐可以和雨水一样淋在每个人身上。我自己也很喜欢这张。」女生看着他说。
「……如果把伞撑起来,不就淋不到雨了吗?」
「咦、对,是没错……」
齐桢轩很淡的笑了一下,「抱歉、对不起,说了这麽悲伤的话。我要这张。」
「这样是四十五块。」
把皮夹里的零钱拿出来放到桌上的小盘子里,接过女生递来的发票,他问:「可以借支笔吗?」
「可以啊。」一边点头,女生一边从笔筒里抽了支黑笔出来,然後重新坐下,给予齐桢轩一个书写的隐私空间。齐桢轩低下头想了想,接着动起笔来,数分钟後他把笔连同明信片一起伸往柜台内,「谢谢。演讲结束後,可以请你把明信片也给他吗?」
女生的手停在半空中,迷茫再次染上她的嗓音:「所以你是他的书迷吗?亲自交给他的话比较好吧?」
「拜托你。」齐桢轩的表情诚恳又严肃。
「可是……」
「不是恐吓信那一类的东西。你可以看。拜托你交给他了。」
「好、好吧。」女生战战兢兢的接下他手里的东西。齐桢轩又道了谢,而後转身走往书店门口,推开乾净透亮的门风一般的离开。
女生咬着下嘴唇看着明信片上粉红色浅蓝色浅紫色的雨滴,犹豫了下,还是把它翻到背面读起了上面工整的字迹。最後她瞠大了双眼,往外面的街道看去,人当然早就离开,於是她低下头瞧了瞧手腕上的表,离分享会结束还有三十九分钟。
四点分享会结束,但直到二十三分沐雅汜才从二楼的场地下来,身边聚集着沐雅植、许唯芩、叶陆佳和来幸,以即一些分享会结束後没有马上离开的的读者听众。他们有说有笑,被簇拥着的沐雅汜露出了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不过没有表现出抗拒的态度。
「老师。」看到他走下来後,女生拿着明信片从柜台里面走出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把纸卡往他面前凑去,「这是刚刚一个男生要我转交给你的,他应该是你的读者、吧?」
沐雅植「喔」了一声,拍拍沐雅汜的肩膀笑说:「粉丝信喔──」
愣了一下,沐雅汜把明信片用双手接过。
「是你吗?
这样的开头是我唐突了,非常抱歉。四月情书里有太多情节於我而言似曾相识,男孩彷佛就是我最近心系之人。我很好奇你是在什麽样的状态下写出这个故事的,不过我可能没机会知道这个答案吧。
胡乱写了些话,请不要在意。我很喜欢你的新书,像我以前一样喜爱。」
明信片上的内容就写到这里,连署名都没有。沐雅汜用右手的拇指慢慢摩娑过明信片,抚摸其上的文字。文字是有温度的,而他从这些字句里感觉到熟悉,一种让人安心、舒服的温度,也许是错觉,但脑袋里有一道声音说:不是,这不是错觉。
他抬起头把目光从明信片移往女生的脸,「那个男生……男人,是不是高高瘦瘦的?三十多岁,黑发,眼睛看起来很迷蒙,斯斯文文的样子,身上有薄荷的味道,是这样吗?」
女生「欸?」了一声,露出被吓到的表情,「呃、对。」
「哥,这是怎样?」沐雅植蹙起眉毛不解的问。
没有回答他,沐雅汜把明信片收进大衣的口袋里,再从右边的口袋里拿出手机,迳自走到书店外头。他点开联络人,找到心中所想的那个名字,按下那组号码。
很紧张。世界上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跳的声音,然後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从另一端传来的温润嗓音轻柔的覆盖过焦躁又期待的心音。
『……雅汜,怎麽了?』
「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在哪里?」
温和的声音停顿了一阵子,然後声音重新传出:『我在火车上。』
「你是不是、有到台北来啊?」
沉默。
沐雅汜微微偏过头,像是想依靠在某个人的身上,语气很坚定:「是我。」吐出这两个字後他听见音源里传出很轻的抽气声。
「我、我想见你。可以吗?」
『……我也想。』
「你回去了吗?」
『嗯。』
「我去找你……我去找你。」一边这麽说,沐雅汜一边往街边走,以视线搜寻路上的计程车,很快就有一台靠了过来,他拉开车门坐上去,沐雅植从书店里冲了出来大喊:「哥你要去哪啊──!」
他关上车门,挂断电话,转头对司机说:「我要去车站。」
他的口吻那麽小心、那麽坚毅、那麽满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