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映照着的女人,正在侍女的服侍下梳妆,但胭脂水粉,也掩饰不住时光的流逝。几道略显疲老的皱纹,不再吹弹可破的肌肤,微微发福的身材,从上到下都昭示着女人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光彩。
陈阿娇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可避免地叹了一口气。
老了。
饶是她已经尽力看淡了这些,可时光易逝,美人迟暮的故事,总是让人唏嘘,何况发生在自己身上。
只是近来她对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因为她的健忘愈发明显,有时候一时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或者将某件东西放在哪里。
其实对于养尊处优的废后来说,忘记一些事并不会影响什么,只是生活中偶尔多些困扰而已。但陈阿娇还是忧虑了起来,因为有些重要的事情,她并不想忘记。
眨眼之间,铜镜里映照着的,忽然间多了一个人。
那人面色微微苍白,眉目便如水墨画上去的一样,一抹红唇,并不妖艳,五官形成了一种柔和的神秘。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木簪简单挽了一个髻,一身熟悉的深色云纹巫服,悄然站在陈阿娇身边。
“楚服,你来了。”
陈阿娇因在梳发,不便乱动,便笑着看向铜镜中的楚服说。
楚服并不答话,只同样看着镜中的阿娇,微微笑了起来。
陈阿娇看着镜中的自己,已显老态色衰,再瞧着楚服,依旧是年轻明丽。
“楚服,你还是这般模样,不像我……”
楚服继续沉默着,但是她扭头看向了阿娇。
梳好了发髻的阿娇也抬头望向了楚服,看着她深邃如墨的眼睛。
楚服歪了歪头,伸手拉住了阿娇的衣袖,似是要把她带向某个地方。
阿娇就由她拉着自己,跟着她出了门。
一出门,阿娇就惊住了,外面的景致,分明是当年椒房殿外的样子,阿娇惊得朝屋内看,却也不见原来的屋子和侍女,都变成了椒房殿。
楚服不让她有时间犹疑,不管不顾地拉着她往前走。阿娇心中虽有些迷惑,但一心只想跟着楚服。
走到院中,阿娇却看到不远处苗圃有二人提着锄头水桶,忙忙碌碌地在地上干着什么。
很熟悉的感觉,看着那一青一乌的两个身影,阿娇心里不知为何一股暖意,她笑了起来,转头看向了楚服,又正对上她的眸子。楚服看着她,略微腼腆地笑,手顺着她的衣袖向下滑,牵住了阿娇的手。
阿娇自然地反握了回去,又朝楚服靠近了些,二人就这样在廊下,携手看着院中的两个身影。
“皇后,为何不种桃树梅树李树,却要种柳树?”乌色身影拿着水勺,边给柳树浇水,边问。
“楚服,我看你挺聪明的,不如猜一猜。”青色身影嗤嗤笑了两声。
“那……皇后喜欢柳树?”
陈皇后摇了摇头。
“嗯……”楚服皱起了眉,费力思索,“春日柳絮纷飞极美,皇后想看柳絮?”
陈皇后调侃地看了楚服一眼,继续摇头。
“那……”楚服认输,“我实在不知道了。”
“楚服,你还是太笨了。我问你,这柳树谁种的。”
“皇后种的。”
陈皇后此刻觉得楚服笨得十分不争气,便用带泥的手点了点楚服的额头,在她眉心留下一个泥印子,道:“这柳树,是我和你种的。”
“柳和留谐音,”陈皇后笑着直直地看着楚服,“楚服,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楚服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陈皇后对这样木讷的反应很不满意,挑眉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楚服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怎么可能呢!楚服自然会长伴皇后身侧,就算不种柳树,也是这样的。不陪着皇后,楚服又能去哪儿呢?”
陈皇后听了这样的回答满意地点点头:“那便好。楚服,这样我们就可以一同看这棵柳树从小长到大,再用这棵柳树的柳条编花环。但我还不会,你先学,然后教我。”
楚服见她已盘算了这么多,觉得有些好笑:“好。”
陈阿娇远远地看着那两个身影嬉笑,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转身想和楚服说话,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明明紧紧牵住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空了。陈阿娇再抬头,却连远处地两个身影也没有了。
环顾四周,仍是椒房殿,但是一个人也看不到了。
陈阿娇被这景象吓到手脚发凉,四处寻找,可是仍旧没有任何人。急急地寻到一半,陈阿娇忽然站住了,她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逐渐浑身颤抖了起来。
陈阿娇猛然惊醒,她仔细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确实仍在长门宫自己的寝殿内。她用手擦了擦脸,发现竟有泪水。
天已经大亮,或许已近正午,但在长门宫,陈阿娇就是地位最高的主人,不需要去请安或逢迎谁,因此除了禁锢之外,在宫内倒是极为自由。
陈阿娇微咳了两声,便有侍女进来,低声询问她是否要起床梳洗。
她点点头,起身穿衣,坐到了梳妆台前。
“我头有些痛,给我揉揉吧。”
侍女便应声凑上前,双手按着她的太阳穴,轻轻按摩了起来。
陈阿娇闭上了眼,在按摩之下,感觉好多了。她长长舒了口气,觉得胸口不再那么郁结了。
在这现实里,她知道楚服不会再出现在身边,只有自己,漫长而虚度地活着。而这样的自己,对之前的事,也记不真切了。
楚服,你是怕我忘了吗?
陈阿娇心中苦涩。
我也怕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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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长门宫内,树木葱郁,花却不多,偶有几株桃花梨花开得艳,但隐在深深的庭院之中,没有欣赏的观众,反而显得开得寂寥。因为没有人驱赶,而树木繁盛,长门宫便成了鸟儿的钟情之地,因为自由自在,它们常常停在树枝上鸣叫,成了这宫内最喧哗的声音。
长门宫原叫作长门园,因为曾是馆陶大长公主的私家园林。后来大长公主的情夫董偃担心自己的未来,就以皇帝去顾成庙祭祀,却因萩竹籍田无行宫可住的名义献给了皇帝,皇帝大喜,就赐名长门宫。
长门宫虽地处荒凉,可却是馆陶大长公主精心修建的园林,因此宫内植物错落,长廊环绕假山池塘蜿蜒,景致甚好。
但是如此佳园如今却成了京城皆知的忌讳之地,因为废后陈阿娇被皇帝下令退居此处。
虽然陈阿娇仍按照法度受到优待,可是毕竟是废后,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这无人眷顾的幽园浪费自己一生的光阴,她也知晓,所以她常常放遣宫女,只留些必要的人手。
长门宫因此显得更加寂静了。
原先在椒房殿侍奉陈皇后的侍女们,在她退居长门宫之后,也被一道遣到了这里继续服侍她。侍女们原先很担心陈皇后发疯或者情绪失控,可没想到在长门宫的陈皇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像从前那样骄横跋扈,喜怒无常,反而变得沉静了许多。
侍女们吓得以为废后精神错乱了,但她处处行为如常人,时日一长,侍女们也习惯了皇后如今的样子。皇帝待陈废后总是有旧情的,嘱咐要好好看护她,皆如在椒房殿一般礼遇,不能让陈废后做出轻生的傻事。只要陈废后不寻死觅活,侍女们就不会被牵连,可以安稳度日。
陈阿娇所住的主殿很大,殿后湖旁有一棵大柳树,位置很好,已经长了十多年,足有合抱粗,每到春日,抽出新叶,陈废后就常常在那棵柳树下赏景观鱼,折柳枝编作花环。
那棵柳是陈废后退居长门宫后求皇帝从椒房殿挖回来的,刚栽在长门宫的时候,陈废后担心柳树不适应水土,会养不活,所以天天都会亲自看护。这棵柳树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顺利成活,长得很好。
陈阿娇在长门宫,倒也过着自在的日子,除了不能随意离开这里。
不过寒食这天是个例外,皇帝特许她在这一日离开,去母家祭祀。
她从来没有想过父母如果离开人世会怎么样,因为自小起,父母就一直为她遮风挡雨。可是她不需要去想象,因为时间就让她就如此经历了。
被废第二年,元光六年,阿娇的父亲堂邑侯陈午就因病逝世。这消息宛如惊雷,一时让陈阿娇不知所措。也是到了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印象中康健有力的父亲,在这几年已经疾病缠身,大不如从前。
而父亲未过世时,母亲就和董偃关系亲近,父亲过世后,母亲和董偃,更是在长安人尽皆知。年逾五旬的老妪和年才十八的翩翩少年,怎么样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陈阿娇原先因为自己的事焦头烂额,而馆陶大长公主也未曾将此事对阿娇透露过。直到很后来,她才真正弄清楚长门宫的缘由和母亲的故事。
都搞清楚后的陈阿娇怅然若失,原来自己心目中父母是恩爱夫妻、人间佳偶的印象,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象。
诗经中所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不过是诗经里的一个梦罢了。
这样想着,陈阿娇便觉得,自己和刘彻这样的结局,或许也是注定的。
多年后,母亲的情夫董偃去世,没几年,元鼎元年,母亲也去世了,却不肯和父亲合葬,遗言中执意要和情夫董偃合葬霸陵,而皇帝不知是尊重姑母还是不想和已故之人过不去,最终也同意了。
陈阿娇自入宫后,包括退居长门宫,与父母兄弟见面次数都极少,关系自然也逐渐生疏。
而两个兄弟,堂邑侯陈须和隆虑侯陈蟜,阿娇也未曾想到过,会先自己而去。他二人在宫外的生活,比自己恣意放纵多了,按着他们荣华富贵的程度,自应该比自己长寿得多了。但他们却在为母亲服丧期间,互相争夺遗产,且又服丧期间做下奸淫之事,两人因此犯了死罪,纷纷自杀,被皇帝除去爵位。
母亲辛辛苦苦操劳一生为子女三个人谋划的爵位富贵,在她身死不久之后,就化为云烟了。
而陈阿娇自此失父丧母绝兄弟,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母家剩下的人,于陈阿娇来说,不过是和自己有关系的陌生人而已。回家准备祭祀时,阿娇也只不过是按部就班完成任务,和他们进行普通的寒暄而已。
真正和她亲密的人,都不在了。
父母葬在不同的地方,陈阿娇就需要去不同的地方祭奠,所幸一路有马车,行程并不慢。紧赶慢赶,三个时辰就可以都完成。
而陈阿娇在祭完父母之后,也不愿意在母家多呆,会尽快回长门宫。余下的时间,她就会一直守在那棵大柳树旁边。
今年的寒食也是如此,因为起得有些晚了,回来也比之前晚了一些。她照着往常的惯例,来到后湖的柳树旁。
侍女们早就准备好了种柳需要的工具,和一枝从那棵大柳树上折下的可供种植的柳条。
自住进长门宫后,每年寒食陈阿娇都会在湖边种一株柳。
"一、二……"陈阿娇从那棵大柳树起,沿着湖边数着自己种下的这些柳树,走到最后一个,一共是十五棵。
“十五……已经这么多年了啊。”陈阿娇不免失神地笑笑。
确实过了很多年,长门宫外风云变幻,陈阿娇被废之后,卫子夫成为了新的皇后,而刘彻和卫子夫的长子,大汉的太子刘据,都已经十多岁了,他还是在陈阿娇被废之后才出生的。
只不过陈阿娇一直住在长门宫内,宫内时光如古井无波,就春夏秋冬这样变换着,谁也不能感到时光匆匆,只是会觉得一年又一年,徒增马齿罢了。
陈阿娇的时间,仿佛停在了被废的那一年。
也是楚服死的那一年。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发生地太快太猛烈,以致于陈阿娇之后回忆,有些事也记不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总归一切都那样发生了。
陈阿娇阻止不了任何事,只能承受着。
带走楚服的那晚后,皇帝就一直把她关在椒房殿,派了重兵把守,严密隔绝消息,不允许任何人员信息流通。
陈阿娇在椒房殿中度日如年,忧心如焚,她出不去,外面的消息也进不来,她不知道楚服怎么样了,而自己的母亲和母家,会不会因此受牵连。
焦虑之下,她根本不能甘心留在椒房殿内,可是皇帝下了严令,门口的守卫不敢懈怠,陈阿娇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她都出不去,打听不到消息,也见不到皇帝。
寻死觅活这种手段,陈阿娇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有人牢牢地看着,无奈之下,她决心绝食,以此为抗议,巫蛊之事她为首徒,愿一力承担。
只是皇帝毕竟是皇帝,陈阿娇饿昏得奄奄一息,他便直接派了太医直接来看顾她,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她死。
陈阿娇每日躺在床榻之上,浑浑噩噩,其间还烧了几次,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太医为了她尽心尽力,陈阿娇终究是活得好好的,没有死得成。
等她在调理下清醒,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她睁开眼后,竟看到了刘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然道:“你可以再寻死,我会让陈家陪你的。”
陈阿娇看着皇帝熟悉的面庞,心里觉得冷,她默然无语,只是看了他许久。
最后偏过头,阖目叹了口气。眼泪就这样滑落。
也是等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早在秋七月乙巳日就被皇帝一纸诏书,废去了皇后之位。
皇帝对她还有一丝仁慈,命等她休养好后,再搬出椒房殿。
清醒后的陈阿娇,才发现椒房殿中景物大变,好似被清洗一空。她发了疯一样翻了整个宫殿,却连原本与楚服有关的旧物,再寻不到一点。
陈阿娇感受到彻头彻尾的无力,什么身份地位都是虚妄,觉得自己不过一个困在皇帝牢笼中的幽魂,只能听凭摆布而已。
她失魂落魄地赤着脚站在石砖地上,着一身单衣,抱紧自己,蹲在主殿之中崩溃地大哭了一场。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留住。
陈阿娇看清了现实,不再做无用的挣扎。
她心里觉得好笑,他曾对自己说过,喜欢自己骄傲肆意的样子,却最终,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任他摆布的木偶。
陈阿娇这才发现,幼时他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如今,他果真做到了,只不过不是没有贮于金屋,而是冷宫。
许是心境不同,听同一句话的感受也不同,阿娇发现,或许皇帝,原本就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值钱的物件。
随着时间流逝,巫蛊的风波逐渐平息,慢慢地没有多少人提及。在这样的平静下,情绪稳定下来的陈阿娇迁居长门宫。
趁此机会,阿娇求皇帝从长门宫拿回了和楚服有关的唯一遗留下来的旧物,那棵柳树。
许是并不起眼,才幸免于难。
在长门宫里,她才知道了楚服的死讯。
那天天气晴好,窦太主终于得了皇帝的许可,到长门宫看望陈阿娇。
母女二人旷别许久未见,一时竟激动相对无言。
窦太主先上来握住阿娇的手,仔细摸了两下,然后又摸着阿娇的脸,看了许久,才说:“瘦了,憔悴了。”
陈阿娇拉着窦太主坐了下来,抿了抿唇,道:“母亲,你也消瘦了。”
“不过没事了,”窦太主拉着阿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事情都过去了,便是这样也好,都活着。阿娇啊,你还有母亲。”
母女二人说了半天的话,把巫蛊事件以来所有没能说的话,都补上了。
从窦太主这里,陈阿娇才终于了解了在自己被禁锢在宫里的时候,宫外发生了什么。
虽然母家未受多少牵连,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容易平息。皇帝震怒,除了将自己废了后位外,还牵连诛杀三百余人。母家一族在那段时间里都胆战心惊,唯恐明日皇帝便派人围府,将一家都全部下狱判刑。
窦太主絮絮叨叨的,虽然说得有些颠倒,但还是把事情说得七七八八。
“母亲,楚服呢?”窦太主的叙述中刻意避免着这个名字,但陈阿娇还是忍不住问。
窦太主听了一愣,一时没有接话,看着阿娇:“阿娇,母亲当初不该迷了心窍,给你引见女巫……”
“母亲,和这个没有关系,我是问,”陈阿娇说到此处,不禁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楚服呢?”
窦太主看着陈阿娇,叹了口气,思索良久才道:“阿娇,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不,母亲,不知道楚服如何,我永远不会安心。”
窦太主见陈阿娇如此坚定,也没了办法,只得道:“皇帝很是忌讳巫蛊之事,此事,之后也不要再和旁人提。”
陈阿娇点点头。
窦太主环顾四周后,方道:“楚服获罪大逆无道,牵连诛杀三百余人之前,就于闹市枭首了。”
陈阿娇不禁捏紧了拳。
“枭首……吗……”陈阿娇手心传来了指甲掐进皮肤的疼痛,她松了松手,舒了一口气,“那她,葬在哪里?”
“这谁知道。”
“母亲?”陈阿娇蹙起了眉,“我想知道……她到底是因为我……”
“阿娇,她的死,和你没有关系。”窦太主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你再怎么样也身份尊贵,她不过是一个微贱的巫女罢了。别再想了。”
陈阿娇怔在原地,她知道自己和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郁结她心中几个月的石块得到了解答,可答案也并不让她好受。
其实陈阿娇心中已经预料到楚服凶多吉少,只是仍想着,纵使楚服不在人世,她也要去祭奠她。
窦太主的叙述草草带过,并未提及地过于详细。陈阿娇之后又托人详细打探,结果与窦太主所言相似,只是得知了一些细节。譬如楚服的供状之中,说并未受到陈皇后指使,而是自己为了权势蛊惑皇后。譬如她于狱中被严刑拷打,行枭首之刑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自己行走,是被狱卒拖行到刑场的。譬如楚服死后曝尸闹市,因为皇帝怒极,无人敢收尸,后来纷繁杂乱,也无人知晓尸首下落。
祭无可祭。
陈阿娇看着记载这些竹简,看着看着,眼泪就从脸颊滑落。
自己其实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陈阿娇知道,楚服并不是一个好人。
她生活于宫中,可并未就因此堵塞耳目。听闻楚服仗着自己给予的权势,曾逼死一个曾有旧怨的小吏。她在宫外行事,也不低调,身边常前呼后拥,手下门徒也不少,也有些违法乱纪的事。
她并非良善之人,可却待自己极好。
陈阿娇入宫时日不短,也有防人之心,一开始对楚服也并不放心,但病急乱投医,她选择暂且相信楚服。
楚服身材高挑,穿上男装,倒也有几分风流的韵味。只是比之真正的男子,更显的瘦削清秀。她是和刘彻不一样的,刘彻英气勃勃,五官端正严肃得分明,总是有一股大而无畏的男子气概。因为政务繁忙,他总是步履匆匆,行事果决,不喜浪费时间,因此新婚几年过后,他就越来越少的时间陪着阿娇,他的志向,在大汉的宏图伟业。而楚服眉目秀气,着男装后总是斯斯文文的,并不急躁。她会有大把的时间陪伴着自己,从清晨到夜晚,只要自己想,楚服就没有拒绝过。她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好像陪着自己就很好了。有时自己用膳地慢了,楚服先吃完,她就会在一旁看着自己,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等自己吃完。
温柔总是容易让人沉醉的,阿娇也不例外,何况她已经逐渐丧失了皇帝的宠爱,有许多年,未能有这般的体会。
楚服和刘彻是不同的,虽然楚服穿上男装作为刘彻的替身,可阿娇还是能清楚地分别。
有一刹那,陈阿娇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可能背叛了刘彻,不禁有些心惊肉跳。她曾无比珍惜自己和刘彻的感情,不想亲手让它染上污渍。可是她转念想,刘彻才是先离开的人,而自己仍然爱的是刘彻,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回心转意。
她是有自己的正当理由的。
她花了许多时间劝说自己,男装后的楚服扮作了刘彻,是自己爱的刘彻,这样想着,阿娇似乎真能做到这样了。
即使楚服对她会有和刘彻截然不同的温存和体贴。
陈阿娇有的时候也会陷入恍惚和迷惑,心中会有种很飘渺的感觉,可是她不愿去深究。
在和楚服的相处中,陈阿娇逐渐放下了对楚服的防备。既然自己开心的时候是她陪着,失落的时候是她陪着,生气的时候她也会受着,对自己一直真心真意,那有什么理由不去信任她。
陈阿娇相信自己的感觉和直觉。
一切都沿着自己当初和楚服计划的那样有序进行,但偶尔也有失控的时候。
那一夜月色很好,照在椒房殿中,仿佛铺了一层晶莹白玉,阿娇觉得像极了当初她和刘彻琴瑟和鸣时的月色。
于是她就多饮了一些酒,夜风吹得人微醺,她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晕。
楚服向来不喜欢喝酒,就只是喝水,陪着自己。
陈阿娇觉得有些扫兴又有些开心。
陈阿娇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喝醉,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她久违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就很想和楚服说,怕是连刘彻,也未曾听阿娇絮絮叨叨说这许多话。
楚服先是很耐心地听着,有时还和阿娇会心地笑起来,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变得不那么耐心,总是让阿娇不要再喝了,最后把陈阿娇往床上扶,给她卸下了首饰和外衣。
陈阿娇想,楚服怎么不想听了,可她并不想这么快结束,她想把自己有关的事情多告诉点给楚服,她不想睡。楚服真是太不听话了。
陈阿娇想着,要给她点颜色瞧瞧才好,让楚服知道,自己仍旧是大汉的皇后,椒房殿中的主人。
只是脑子转得比行动要慢了不少。
陈阿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吻上去的,当脑子有些清明的时候,她已经感受到楚服的唇齿。
这种亲密之举,陈阿娇太久没有感受到了,她不禁有些贪恋。
可是,对方是楚服。
不知过了多久,陈阿娇脑子中蹦出这样一丝理智。
她终于向后退,恋恋不舍地放开楚服。
陈阿娇擦了擦自己的唇,抬眼看向楚服。
面前的人到底是阿彻……?还是楚服……?
可是,陈阿娇心中却又在期盼,她想要进一步的温存。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晃神间,楚服竟欺身靠近,吻了自己。
陈阿娇能感受到,楚服手心的温度,和她紧握自己的力度。
对方该和自己有同样的期盼吧?
随着越来越热烈的吻,情感战胜了理智,陈阿娇放弃分辨对方到底是谁,这不重要,她只想抓住这一刻。
对方与她唇舌交缠,是十分生涩却又热烈的。
在吻中,衣服被一件一件地褪下,直到二人肌肤相触。
陈阿娇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对方,她发丝已变得凌乱,两颊微红,呼吸也发了重。
她第一次瞧见对方这样。
对方伸手抚过自己的眉眼,很慢很温柔。
“阿娇……”对方轻唤一声,无限柔情。
陈阿娇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到底是怎样的眼睛,能这样毫无旁骛地温柔地炽热地看着自己。
她心中一动,不禁伸手紧紧搂住对方,感受着对方有些发烫的身体,情到迷时,她尤觉得不够,又轻吻了对方。
对方也抱住了自己,又从自己的眉眼开始吻,一路向下,落下数不清的吻。
陈阿娇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对方小心翼翼地对待着自己,仿佛生怕弄疼了自己。
新奇而又享受。
陈阿娇不由自主地配合对方,引导对方。在香汗淋漓之中,两人的喘息呻吟声相互交叠着,一同走向极乐的顶点。
这样的欢愉,陈阿娇只和刘彻一起的时候体验过,恍惚之中,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样的旧日时光。
是刘彻心里只有自己的,恩爱两不疑的时光。
到底有多久没感受到了,陈阿娇心中一酸,情不自禁道:“阿彻……”
对方搂着自己道:“我在。”
陈阿娇几乎要哭了出来:“别走……”
对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笑:“我不走。”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陈阿娇是一个人睡在床上的,身边空无一人。脑子有些昏沉,一时觉得昨晚做了一个很放纵的梦,但种种迹象表明,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是更细节的东西却怎么都回想不出,看来昨晚确实喝的有些多了。
脑子里只剩一些很零散的一闪而过的片段。
只是那些片段里,直觉告诉阿娇,并没有刘彻,只有楚服。
陈阿娇决心不多去回想,她害怕想起来,自己真的和楚服逾了矩。
这不应该……自己分明只是想要刘彻回心转意,而且……两个女子怎能如此?陈阿娇想不通,也不敢深想。
这一场意外,她没有再提过,而楚服也没说过,二人都默契地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只是,二人都不自觉地更亲密了起来。陈阿娇自己也感觉,自己变得十分依赖楚服。从前她总是因为刘彻而郁郁寡欢,焦虑不安。现在她却变得越来越少地想到刘彻,因为只要看到楚服,她就觉得这一天,又会很安稳。
越是如此,陈阿娇就越会觉得不安,这样的日子太舒服了,舒服得让她惶恐,生怕就如泡沫一般绚丽而易逝。
可是她无法不沉迷这样的日子,因为那是美丽得任谁都想抓住的日子。
但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天皇帝带兵,夜围了椒房殿。
纵是多年后再回忆,那晚于陈阿娇而言,犹是压抑而血腥的,兵士们的长戟的刃,在烛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光,铠甲也沾满了寒气,气味逼得让人作呕。
刘彻的面庞在夜色中也扭曲了起来,陈阿娇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刘彻。他震怒狰狞着面目质问着自己,冷酷的仿佛陌生人,而不是相守相伴十多年的枕边人。
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所求的人吗?
陈阿娇被重重一击,三魂六魄都被抽去了一样,宛如黑漆漆的墨袭来,淹没了整个人。
她害怕得呼吸不畅,她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她害怕会失去楚服。
但陈阿娇总是骄傲的,即使是在暴跳如雷的皇帝面前,她也要撑起自己皇家贵女的尊严。
不要颤抖,也不要后退。
陈阿娇想,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楚服。
当珠钗的尖头刺破肌肤的时候,陈阿娇能感受到疼痛,但和她心中的惊惶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只是孤立无援的陈阿娇所能付出的努力,如螳臂当车而已。
在她几乎要和皇帝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她惊诧地看着楚服十分平静地站了出来,不卑不亢地朝着皇帝行礼。
“楚服……你为什么……”
陈阿娇紧紧握着手中的珠钗,声音微颤。
楚服,你难道自己不清楚吗?你会死的。
可是楚服仿佛没有读出陈阿娇的担忧,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阿娇,恭敬地行了一礼:“皇后务必善自珍重。”
话音刚落,她就被士兵猛地向外拽,一个踉跄,又跌倒在地,可是兵士置若罔闻,就这样半拖半拽地往外拉,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在拉扯中变得凌乱。
堆砌出来的镇定在这一刻荡然无存,阿娇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碎,她快步几步上前,想要拉住楚服,却被皇帝眼疾手快拦在半路。
“楚服——”声音一出,已是颤抖。
陈阿娇已经感受到,楚服此举,是在向自己道别。
陈阿娇想挣脱阻拦自己的手臂,但是很快又更多的人来阻拦自己,她不能再前进一点了。
“不要!不要——”陈阿娇挣扎着滑倒在地上,地面的砖传来彻骨的冰冷,她不断地哭叫,“楚服——”
楚服被带离椒房殿后,陈阿娇犹在地上哭喊。
她毕竟是皇后,兵士们能拦住她,却不敢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皇帝像是烦了,他俯身蹲到陈阿娇面前,用力地把陈阿娇的头扳过来对着自己。
陈阿娇满脸是泪。
“这便是朕的好皇后,为了一个下贱恶毒的巫女,这样不顾脸面。”
“她不是。”陈阿娇看着刘彻,哀切却又字字清晰道。
“楚服着男子衣冠帧带,素与皇后寝居,相爱若夫妇。”刘彻面若寒霜,“她不下贱,不恶毒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椒房殿是什么地方?”
陈阿娇没有躲避刘彻的目光。
“皇后是朕的皇后,椒房殿是朕的椒房殿,天下是朕的天下。你以为能瞒住我?”
“陛下后宫多少女子,就容不得妾身边,多一个知心人吗?”陈阿娇眼眶含泪,半是乞求,半是哀怜。
刘彻听罢拂袖而起,随后他就听到陈阿娇哀声道:“巫蛊之事,我为主谋,与旁人无关,还求陛下,明断。”
说完便听到一声磕头的响声。
陈阿娇向自己行了大礼。
刘彻不禁攥紧了拳头,他与陈阿娇相识这许多年,从没见过她这样低三下四,却是为了一个女而男装的巫女求情。
一个卑鄙下贱,心肠歹毒,把自己的皇后骗得五迷三道的巫女。
思及此处,刘彻不禁又怒从心中起,他不再多呆,吩咐人看管好皇后,就走出了椒房殿。
陈阿娇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不见,心中一片冰冷。
骤雨狂风,片叶难留。
一切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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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迫于皇帝的压力,许是已经过了当初那段艰难的时日,心态已经变化,总之陈阿娇自那件事后,还是好好地活着。
熬过了自己的父母,熬过了自己的兄弟,熬到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让她牵挂的人。
就连当年严刑拷打楚服的侍御史张汤,也畏罪自杀,死在了阿娇前头。
阿娇一边松土挖坑一边回想。
其实在长门宫的这许多年里,她曾经又见过刘彻一次。
那天他去顾成庙祭祀,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人马难行。而正好离长门宫很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竟下令去长门宫躲雨。
这消息如平日惊雷,炸在长门宫内,上上下下,几乎都沸腾了,只是除了陈阿娇。
她在自己的主殿只简单嘱咐了几句好好接待皇帝,不要怠慢。
自己却一动不动,仍倚在榻上,捻起一枚果脯,送进嘴里。
“夫人……夫人不去见见?”侍女大着胆子问。
陈阿娇似是被果子酸到了,微微一皱眉:“我为何要去?”
却不等侍女们再说什么,陈阿娇连忙打发她们出去:“赶紧去安排吧,怠慢了皇帝,若是降罪下来,不是能担待得起的。”
侍女们犹疑间,还是唱了喏,依命鱼贯而出。
陈阿娇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十多年没见,她确实也并不想见。
说实话,对于刘彻,她早早地就认清了,这个男人,曾经是自己的夫君,但一直是这个国家的帝王。自己求的,绝不可能从他身上得到。
当初是自己过于痴妄了。
何况,中间横亘着那么多的人命,还有楚服。
说来奇怪,明明和刘彻相处十多年,和楚服只有一年多。可是她在长门宫内想起最多的,却是楚服。
也许楚服是给了自己最大温暖的人,也许那是自己最快活的记忆,也许是对于楚服的死自己一直心存歉疚,也许是自己一直在悔恨,因为看不到楚服年老的样子。
陈阿娇曾经召了一批画师,想要给楚服画个画像作为纪念,因为记忆中的楚服,已经逐渐模糊。她不敢说是为楚服画像,只是说是为一位故人。
可是只凭描述,画师们根本画不出楚服的模样。
画了三天,呈上来一百二十多幅,无一有一丝神韵。
陈阿娇最终放弃了这样的行为,给予画师们厚赠,打发他们走了。
她唯有时常回忆,才不至于让楚服在自己的记忆中消失。
过了一会儿,侍女却又推门进来:“夫人,皇帝想见一见您。”
陈阿娇一时没听清,又让侍女重复一遍,方叹了口气,悠悠起身:“且让陛下稍待。”
陈阿娇整理了下仪容,已经是半老的妇人了,她不喜浓妆艳抹,只稍微修整,显得有些好气色便罢了。
待她在刘彻所处的厅中远远看见他时,发觉经年未见,刘彻的两鬓也有些斑白,虽然仍正当年,可却不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了。
是陌生人,却又熟悉。
皇帝转身瞧见她,嗫嚅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说。
陈阿娇上前,行了个礼。
许久未有,行礼也生疏得很。
皇帝呢喃道:“你老了。”
“是。”陈阿娇点头道。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陷入了沉默。
“陛下好生歇息,妾不打扰了。”陈阿娇率先打破这样的寂静,却是告退了。
“你就不……”皇帝不免有些急。
陈阿娇已经转身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陛下,往事不可回首,多说也无益处。”
“阿娇,你仍怨我。”
“陛下难道能让楚服复生?”
陈阿娇本不该这么说,但是她就是克制不住想要这么说的情绪。
这个名字像是冲破层层束缚一样再次来到皇帝耳边。
只是皇帝并不似当年那样怒气冲冲,他喃喃道:“楚服,楚服……这些年,你还念着她?”
陈阿娇回过头,远远地看着刘彻:“陛下,不可以吗?”
“她真心待我,我感念她。”
皇帝堵了许多话在喉头,像什么巫蛊之事,女而男淫,大逆不道之类,可是看着陈阿娇平静而又有了岁月痕迹的面容,他却说不出。
“罢了。”最后,皇帝挥挥手,“你走吧。”
她仍旧是骄傲的陈阿娇,未曾变过,只是那一刻,她觉得皇帝好像也苍老了许多。
那是陈阿娇最后一次见到刘彻,她自觉,半世纠葛,这样的结尾很好。
陈阿娇将柳条放入挖好的坑中,用铲子将土拨进去,将坑填平,最后又浇了点水。
整个过程,她从不让任何人帮她,弄完后,自己累得出了层汗。
侍女们端来水盆让她净手,还有巾帕擦汗。
“十六……”陈阿娇自己呢喃道。
她觉得,每种下一株柳树,就好像和楚服相见,又近了一个年头。
而近来,她总觉得,似乎和楚服再会的时日,不远了。
她休息完又回到那棵大柳树身边,用手抚摸着柳树的树皮,感受着它的纹路。
楚服,后世会如何评说你我呢?
罢了,或许你我连名字都留不下。
陈阿娇想。
史书记:(窦太主薨)后数年,废后乃薨,葬霸陵郎官亭东。无人知陈废后遗令自长门宫移一株柳树种于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