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是夜。
工地今天很晚才收工，这意味着今日又要踏着夜色在城市里奔波。
万彦廷特别不喜欢北部下雨的冬天，又湿又冷又会让东西发霉，吸进鼻腔里的空气更是像他家里一样冷冷清清。
「阿廷啊，哩系咧想啥小？」工友走来，递了一根菸给他，万彦廷摇头回绝。
他说：「只是觉得很冷而已」
「啊丢加穿衫啊」
「嗯，最近有存一点钱，会去买一件厚外套」
他话不多，鲜少和人交谈。兴许是工地阿北今天特别来劲，硬是拉着他说个没完没了，从隔壁邻居偷客兄讲到老家生小狗。
和同事告别後，万彦廷踩着脚踏车，又跑到另一个道路工程做临时工，这时时间已经是半夜了。
三更半夜总会有外出夜唱的大学生，他们就像是挥洒不完的油画颜料，多采多姿、鲜艳且有生命力。
万彦廷和他们一样年纪，不过才十几二十岁，却已然槁木死灰。
年轻的他确实对未来有满满的憧憬，但身上的重担却像是个如影随形的梦魇，不断地在告诉他，能过一天是一天。
「收工啊喔阿廷」
万彦廷拿着乾瘦的牛皮纸袋，和发钱的主任说声谢谢。
工地主任又拿给他一包东西：「遮提去，阮某卤欸」一大包笋乾控肉，对他来说，是五天不用愁吃的好滋味。
万彦廷鞠躬说声感谢，而後背上背包，要回工地宿舍。顺路走到附近的公园，想看看能不能捡几个玻璃酒瓶，赚个几块钱。
这时是凌晨4点，因为是冬天所以很冷清，根本不会有人来，还能顺便去厕所擦个澡－不过要忍受一下冻到心坎里的凉水。
擦个澡，换件衣服，捡瓶子然後走人去，至少在他看到那个少年之前他都是这样计画的。
那名少年呆愣的坐在长椅上，像是断了线的陶瓷玩偶，目光涣散，脸蛋被冻得红通通。容貌秀美，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大概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冬天凌晨三四点，独自一人在公园无人陪，怎麽想都很吊诡。
真可怜呐，万彦廷心想。看样子又是个像他一样被父母抛弃的可怜鬼，可能还比他当初还要来的小。
想了想，他改变了计画。玻璃瓶等下再捡，他决定先去附近便利商店买块面包。
他也不知道小孩子喜欢吃什麽，就买了红豆和奶油两种口味，回去的时候少年也还在。
他拿着面包在对方面前晃呀晃：「你要吃吗？」
少年抬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对上眼的瞬间，那人像是溃堤似的开始放声大哭。
万彦廷也不知道该怎麽安慰人，只是把两个面包塞给少年，然後安抚性的拍拍他的背。
但经他这样一安慰，少年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倒有越嚎越大声的迹象。
万彦廷没出声慰问，只是静静的待在他身边。
等到少年心情平稳了些，万彦廷才问他：「要带你去警察局吗？」
少年使劲地摇摇头，显然不愿意。
听到这个答案万彦廷也不讶异：「那你先吃面包吧，我来想想办法」
少年这才拆开塑胶袋慢慢吃起奶油面包，乖巧温顺。
万彦廷见对方也挺听话的，不吵不闹，就问他：「还是你要来我家？」
少年想了很久，才慢慢点头。
「那走吧，那麽冷别在外面逗留」
「我们回家」
他问对方叫什麽名字，少年思索了一番，才坑坑巴巴又小声的回答「柯煜」两字。
「柯煜啊」万彦廷笑笑：「名字很好听」
少年皱着眉看他，一句话也没说。
万彦廷还没二十岁，不能自己租房，所以就住在工地老板提供的破旧宿舍里。原本是四人一间，但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住，所以空间颇大，再住一个人还算绰绰有余。
柯煜问他要怎麽称呼，万彦廷照实回答，柯煜说那就叫他万先生。
万彦廷想到家里没有多的棉被，柯煜身上也只有那件针织毛衣，他就买了一件厚外套给对方。柯煜收到外套时一脸震惊，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要问我为什麽有钱买吗？」万彦廷被那反应给逗笑了「放心，我有存钱」
柯煜老老实实的穿上，对他说句谢谢万先生。
万彦廷笑着揉揉他的头：「真乖」
万彦廷是真心觉得对方很乖巧。
柯煜虽然出身很好，却没有一般少爷的娇气，和他一起在那麽差的环境生活从未有一句抱怨。不吃他买的阳春面陪他一起吃剩菜剩饭，和他一起扛回收垃圾卖钱。
考量到钱庄大佬们平时很有可能会来敲门拜访，所以万彦廷让柯煜和他一起到工地，等他忙完再一起回去。有时忙到清晨，柯煜等到都睡着了，万彦廷才背他走回家。
万彦廷扛钢筋，柯煜老会吵着要和他一起搬，万彦廷考量到柯煜身板小，而且还在发育中，屡屡拒绝。
「万先生你为什麽不要让我拿啊」柯煜不满的抗议：「我不小了」
「是不小了，但也还没长大」万彦廷弹了对方的额头：「等你长得比我高再说」
「我绝对会长的比你还要高！」
柯煜就像一只乖巧可爱小狗，而且还是没断奶的那种。爱黏人，食量不大，问题很多。
万彦廷原本以为像柯煜这样岁数的青少年不喜欢和人挤在一起－至少他自己当年是这样，但柯煜就是爱和他一起躺在地板上不睡床。
他原本也以为柯煜不爱说话，因为一开始问他话都爱理不理。相处了几天後他才发现，柯煜他其实话很多，还爱缠着他问些怪问题。
柯煜曾问他：你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万彦廷很诚实，回答他「两任」。从那天起往後三天，柯煜都没和他说话，问他怎麽了他也不回答，就是自己一个人在生闷气。
万彦廷也不清楚他为什麽生气。
有一次柯煜一脸认真的拉着他问：「万先生，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万彦廷失笑：「你看我像是有女友的样子吗？」
「说不定有啊」柯煜装傻：「你那麽英俊潇洒，还会煮饭」
万彦廷白了他一眼，叹口气，又帮柯煜盛一碗白饭：「就算有我也没钱养」
「所以是没有的意思吗？」
万彦廷被对方给逗乐了：「你那麽兴奋干嘛，信不信我今天就帮你牵个嫂子回家」
「不不不」柯煜连忙摆摆手：「我只是确认一下，我们现在这样每天快快乐乐的很好」
万彦廷觉得，人心很难懂，青春期的孩子更是让人怎麽样也都摸不透。
但不能否认的是，和柯煜相处的确让他变得爱笑有活力了些，生活也渐渐开始生气盎然。
柯煜很爱跟他开玩笑，常和他打趣说自己其实可以投靠他。
「好啊」他完全不把对方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到时候就请你让我当你家清洁工」
柯煜撇撇嘴：「万先生，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万彦廷总揉乱他的发，说一句我等你聘用。
这样的日子就像柯煜所说一般，每天都很快乐。
柯煜离开是在要仲春的某天。
可能是要换季了，或是因为多养一个柯煜吃不饱快三个月，万彦廷病倒了，烧的迷迷糊糊。
这次他特别难受，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感觉就像牛头马面下一秒就会来接他。
柯煜很着急，吵着说要叫救护车，却被万彦廷拦下来。
万彦廷告诉他，救护车要1700，还有他没健保卡，因为被钱庄抵押。
他从没看过脸色那麽难看的柯煜。
「你还是别靠近我好了」万彦廷问：「你有亲戚吗？」
柯煜快哭了：「万先生你在说什麽啊」
「我背包里有一千块」万彦廷说：「搭区间应该够」
「你别再说了啊万先生」
万彦廷听对方的声音变的有些沙哑，喉咙有些乾热：「我们很像，都不是很幸运」
「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比我幸运一点」
「万先生你别乱说」柯煜抽抽噎噎的说：「你会没事，我保证，我保证你会好好的」
万彦廷看到哭得比那天还要惨的他，有些於心不忍，揉了揉对方凌乱的发。
「真乖」
就像买外套给他那天一样。
後来的事情万彦廷也不清楚，只知道醒来时躺在病床上，身旁一个人都没有。
他抬着点滴跑到护理站问有没有看到那位总是待在他身旁的少年：差不多十三四岁，不高，样貌清秀，皮肤白皙，
特别乖的那一位。
护理师回答他：没有，要他多休息，别到处乱跑。
万彦廷不死心，每层楼每层楼的去找，最後还是被护士和医院义工抓回病房。
清洁人员告诉他，他是VIP，不要老是让医生护士困扰，这样难跟上层交代。
万彦廷明显是不信的，直到出院那天家医科主任亲自来迎接他，还跟他说已经缴费。
万彦廷很激动的问是谁来缴费的，说是一位年纪和他差不多的青年。
他的心凉了一半。
身体康复好了以後，他继续不分昼夜的上班赚钱还债，只不过他再也没有看过柯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