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想自己去看看?」
「我去了也不能干嘛,他醒了看见我病情只会更重。」
尹子望轻叹口气,言靖冲她笑了笑,「得亏他找对了主治医生,不然我管他怎样呢,还让你去跟前男友处在一个空间?」真是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还能说什麽呢,随口应过话就往VIP病房去了。
话说言老这病并不少见,情绪过激导致的高血压,高血压导致的暂时性昏迷,昏迷入院後做检查给查出的冠心病。病起自然不会没有病因,家族病史、年龄大了、又缺乏运动,就算平时靠着饮食调养身子还是会出状况。
冠心病,这病本来不好察觉,依言董不信邪不服老的那种性子,其实这样一昏迷一住院,反倒能活得更久些。
空旷的病房里,一张单人床、几张沙发椅,摆设简单低调却奢华,几乎是一片的纯白色,尹子望对这样的病房并不陌生,毕竟那年妈妈入了院,她三天两头就往这里跑。
那也是好久以前了。
现在,她站在床前,严谨地,以医生的身分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对床上男人讲述他的病情。
言澈站在床的另一边,静静听着,静静看着她。
尹子望想起了好久以前的那场宴会,为某个人出现而闪神的自己、所有人尊而重之的言氏老董、还有言家大儿子已然模糊的身影。
「检查结果显示血管阻塞已经到达百分之七十以上,建议进行手术介入治疗,这会大幅降低患者心肌梗塞发生的风险,不过手术後药物辅助不能停止,费用⋯⋯」话至此,她顿了顿,心里想笑,却只是木着脸接续下去,「治疗费用不菲。」
不菲、不菲⋯⋯这个不菲,其实也就是对於平凡老百姓而言。
病床上面容有些憔悴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淡淡抬眸瞥了她一眼。
「费用不是问题。」一旁言澈轻声开口,问道:「手术风险高吗?术後会有什麽副作用?」
「那必须看是支架手术还是搭桥手术。」尹子望抬头看他,男人眼里那份担忧不假,看来这对父子终究还是有情的——她分神了片刻,很快抛开这些题外的思绪,续道:「支架手术相对搭桥手术风险会比较低,但患者情况不一定适合,还是要经过临床判断。至於手术副作用⋯⋯」
她一一认真地解答了,言澈听得也专注,反倒是躺在那的当事人神色最为淡然,彷佛两人口中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如果没有什麽问题,我就先——」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人老了,好欺负了,一个个的过来气我?」尹子望话音未落,略显沙哑的声音如是说,她偏头,视线触上男人一贯凌厉的目光,一时竟有些摸不着头绪。
言澈皱了皱眉,「爸,你在说什麽,子望是我安排⋯⋯」
「翅膀都硬了,会威胁人了,敬老尊贤几个字都不会写了!」男人没有心思理会儿子的话,直接打断了,自顾自地宣泄。
尹子望静静站在那里,莫名,也愤怒。她看着男人的仇恨、愤怒,想起了多年前言靖身上的伤口、想起了那个拿着香槟的少年、想起了学校顶楼穿着白衣的他。
她深呼吸。
「敬老尊贤。」她语气淡然,唇畔带笑,连方才因疑惑而蹙起的眉都摊平了,可就是这样温喣的表情,给人的感觉还比方才更冷,「连尊重这两个字都不会写的人,有什麽资格要求人尊敬。」尹子望冷冷笑了声,「何况这个贤字,您真的认为自己担得起吗?」
言澈愣愣地转头,看向她,而床上那人攥紧了被单,气得发抖。
谁还没有点脾气?确实,她不理性了、她偏心了,她甚至把对自己无知的怒气都撒在别人身上了,但就这一刻,尹子望真的没办法还是那个一丝不苟的「尹医生」,她甚至现在就想脱下这一身白袍——他妈的还做什麽医生,救什麽烂人。
她深深叹气,目光落在那张起了褶皱的床,望着那片纯白颜色,他才能勉强缓下情绪,「我感谢您,毕竟没有您就不会有後来的我们,所以我会拼尽我所能做到的全部努力,让您健健康康多活个十几二十年,可是其他的什麽,我不会管,也管不着。谁欠您的,您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但您欠谁的,我想您心知肚明。」
话音坠地,半晌没有回音。
只剩了女人踩在脚下的清脆足音,和空调隐隐的运作声响。
❖
夜渐深,风渐凉。
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秋末走到冬初,不过恍眼间的事。
尹子望坐在副驾上,仰头望天,放空视线,「你说我们接下来做什麽?」天顶上寥寥无几的星子看起来格外孤单,她想起了乡下那片夺目的星空,那真是星空啊,天空里除了星星月亮几乎再无其他。
她发觉自己最近很常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你想做什麽?」言靖驾着车,在红灯前缓缓停下,侧首看了眼她盛满夜色的眼睛,也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些事。那时她知道的更少些,眼神也更纯粹些;那时她会花好几个晚上记下每个星座的形状和方位,却又在星空下失了全部心神。那时她常常脸红、那时她个性鲜活些、那时她比现在更温柔,那时、那时⋯⋯其实回忆再美都比不得现在和未来。
「等我把那个人治好了,我们再去一次那个农庄。」
「嗯,还有呢?」
「我想把工作辞了,你养得起我吧。」
「养十个都行。还有没有?」
「这样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聊了,养只小狗还是小猫好⋯⋯」
言靖突然笑了声说:「你就没想过养个小崽子?」尹子望把这句话放进脑子里转了一圈,皱皱眉,「我怎麽觉得这是个坑呢⋯⋯」
「你想多了。」他笑,「养你,还是养狗养猫养孩子那都是以後的事,现在最迫切的不应该是把婚结了吗?」
她眨眨眼睛问:「所以原来你绕那麽大一圈就是想说这个?」
他理所当然地答:「嗯。」
尹子望看着他专注看路的侧脸笑了,「那得等我辞职了吧,下班时间户政事务所没开啊。」
「你年假不是还有吗?」
「赶什麽⋯⋯我又不会跑。」
言靖皱眉,「这个不一定,你还是有前科的人。」
尹子望选择无视这个话题。
「我刚刚还以为你想跟我讨论未来蓝图。」
言靖轻叹口气,也没把话往回绕,只无奈道:「未来的事,讨论了不也不一定有用不是吗?」
「你这个就叫做直男癌初期患者,」尹子望哼了声,「管他有用不有用呢,重点是讨论的过程。」
言靖笑笑,没反驳,慢慢把车停进了大楼对面的停车格里,「好,以後慢慢讨论。」
其实,他只是不想又没做到答应她的事。
所以那些以後的事,我们以後再谈。
❖
言靖最终还是去了那间病房。
夜半时分,些微灯光透出那扇门缝,言靖握紧了门把,轻轻推开。
摆设简单的房间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桌上放了些蔬果、床边那个可以移动的小柜子被放满了文件夹,而病床上面容苍老的男子戴着眼镜,就着头顶的炽白灯光正读着手里几份资料,那画面,倒是温馨和蔼得很。
开门声轻,关门声却重了许多,那人闻声抬头,目光顿时冷下。
言靖木着脸,一时没有言语。
床上那个形容憔悴的男人,折磨了他半辈子,自以为是地用上帝视角决定他的一生,而这一切自始至终因的究竟是他的母亲?他真正的父亲?或甚至是他的出生?这些对於他而言已经没了意义。
「你还来我面前做什麽?」
「事情总要有一个结束。」
「呵,结束。」男人冷冷一笑,「对你⋯⋯对你们而言的结束,是什麽?」
言靖看着他的眼睛,那之中的疲惫令人叹息,「她要她的父亲开心,而我只要做到她所要的。」
他不屑地说:「她父亲要的不过是那份虚荣。」「难道您就不是吗?」而他蹙起眉,声音有些颤抖,「钱、名、公司,压根就比不过母亲给你带来的恨。」
「你终於愿意放过我,为的不也只是那些你口中的虚荣!」这一刻,没有那些尊卑、怜悯,言靖只是言靖,而这男人只是他恨了二十多年的仇人——不,或许不是自此刻,而是从那份资料被他放在言氏董事长桌上的时候开始,言靖已经不再拥有父亲,而那有更胜无的哥哥,也就再与他无亲戚关系。
男人一语不发,瞪红了眼,深深呼吸,病床旁的心电图机运作着,萤幕上一波波浪涛愈发汹涌。
言靖抬眸看着,仪器发出的规律声响终究令他恢复了平静。
「妈离开的那年,给我留下了一个纸袋。」他长吁口气,缓缓道:「那袋子里,你大概也知道是些什麽了,但除了那些东西,还有一封她写的信。」
「你知道妈跟我说什麽吗?」
没人回应。他微笑着续话,「她说,只有攀到最高处,才有做选择的资格——所以,就算我从来没想过让你失去什麽,我也不能也不想,一辈子被你的选择控制。」
话至此,已经没了继续下去的意义。
言靖推门而出,门外,言澈刚从电梯走出来,一身西装革履,眼神却显得疲累。
对他而言,要掌控整个公司太难。言澈见他从病房里出来,皱了皱眉,问:「你来做什麽?」
言靖沉默了片刻,看着他戒备的神情,有些无奈,「好好照顾他吧,我先走了。」话落,转身抬步走了。
这个哥哥,他不恨,却也无能去爱。
「言靖!」言澈压低音量吼着,像只怒极的狮子,「他也是你爸!」
言靖闻声止步,觉得荒唐又好笑,轻声说:「我爸早跑了。」
他依旧忿然,却无话可说,而言靖再没有理会他的任何情绪,留下一串坚定的脚步声,消失在转角。
这一次,他终於走出那两个人的世界。
从今尔後,再无言家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