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今夜云层厚得像层层堆叠的墨彩,好似欲掩盖什麽,星子都不见一颗。
扶尹悠闲地倚在雕花美人榻上,他只手托着下颔,双目微敛,看似正在小憩,另一只手却不松不紧地扣着釉瓷茶盏,盏中隐约溢出上等明前龙井特有的醇和茶香。
矮几上的蟠龙纹薰黑陶炉里燃着檀香,轻烟冉冉而起,竹笙跪坐在一旁,静静为陶炉添香,一丝多余响声也不曾闻见,檀香与茶烟交织,静谧而闲适。
扶尹倏地睁开双眸,清澈的琥珀眼涌动,他先是朝竹笙望去,随後视线落在手中的杯盏,轻轻晃了晃茶盏,漠然地盯着盏中随茶汤上下起伏摇晃的叶子,秀逸眉尖忽地一动。
他坐起身轻轻将茶盏放下,抬手歛了敛衣襟。
一阵脚步声随後急匆匆而至,扶尹微微抬头,目光越过榻前大片玲珑珠帘,落在跪倒帘前的玄青色身影。
珠帘像是为了迎接客人到来,无风而轻微摇晃,上头圆润剔透的莹白珍珠相互碰击,发出轻脆的响声。
来人浑身被宽大的斗篷笼罩,看不清身形与面貌,只有兜帽下露出粉雕玉琢的半张脸,一张嫣红的唇微启,与深色斗篷相衬下,更显其白皙清雅。
「夫人深夜来访,路途多有劳累。」扶尹清冷的嗓音隔着重重珠帘,显得有些虚无飘渺,「琵琶,替夫人看茶。」
站在一旁的妙龄少女迈着轻盈步伐走到来人跟前,将紫砂壶里的茶汤斟入矮几上的黑色陶杯,清澈的液体冒着缱绻的热气,蒸腾缭绕四周,令人有种置身幻境的错觉。
「公子,请您救救我儿!」那人一手摘掉兜帽,恭敬地拜了一礼後抬起头,赫然是个容貌极为秀丽的女子,岁月痕迹丝毫不减她的清韵,反而平添一股高贵坚忍的气息,「他至今仍未转醒,我私下问过御医多次,他们却说情况实不乐观......」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扶尹语调平静,全然不受影响,「平王殿下此回倒是无妄之灾。」
「我儿一向懂事乖巧不争不抢,我只愿他一生平安。」女子清雅脸庞上满是焦急神色,「求公子救他!」
「夫人别急,只是夫人须想清楚,平王殿下韬光养晦至今仍成标的,此番若逃过一劫,必定无法平安淡泊。」扶尹神情自若,半点看不出事态紧急的模样,「天之将变,众生皆入棋局,夫人聪慧通透,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平王殿下非池中物,若无法成大器……」
他放慢语速,轻声地说:「注定败走身死。」
女子此前一直屏着气,直到听见扶尹最後一句话,含在眼角的泪终於忍不住落下颊畔。
「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清泪不住落下,一双噙泪的眼却蕴着坚定果决,「他若能安然度过此劫,日後便只有靠自己觅活路,我能做的,不过是在那天到来时,尽量不成为他的累赘。」
扶尹静静望着珠帘後坚毅的身影,一双琥珀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在下不白做生意。」
「我愿付任何代价,但求我儿周全。」短短两句话,彷佛用尽全身气力。
如此脆弱而强大,来自一个母亲。
「夫人身份不宜外出太久。」扶尹起身绕过珠帘,淡淡瞟了阁外等待的侍卫一眼,笑得云淡风轻,「平王殿下这回实是有惊无险,在下本无必要插手,不过既然夫人纡尊降贵前来,在下必会斟酌行事,保殿下暂时平安。」
「至於我要什麽,」他微微侧首,「待夫人回去便知晓。」
「如此便有劳公子。」女子闻言低头思忖半晌,似是想通什麽却又不甚明了。
「来人,送客。」没给女子时间思考,扶尹衣袖一挥迳自回到美人榻前。
待女子离开,竹笙才又从旁冒出,重新斟了热茶递给扶尹。
「公子......人类命数都是天定的,他们爱怎麽胡闹是他们的事,公子不能干预太多。」竹笙张口欲言又止,「否则又会像之前......」
「我知道。」扶尹重新执杯,唇角勾起一抹苦笑,「你看我不是正在赎罪吗?」
竹笙望着他,思量再三仍是没再开口。
他罕见地发起呆,一双琥珀眼变得混浊,似是陷入久远的回忆,良久才回神,眼眸霎时恢复清明,「可是这次不一样,他们宫里正好也有东西捣乱,我若不出手匡乱反正,怎对得起老天对我的期许?」
语罢,他又是一笑,两道弯月眼挂在清秀的脸上,令人如沐春风,最近他笑得多,可竹笙丝毫不觉得喜悦。
他知道对扶尹而言,表达欣喜欢乐的表情有很多,独独没有笑。
扶尹时常慵懒地倚在榻上,看似一贯似笑非笑的神情,但那勾起的唇角冰冷又死硬,像睥睨世间万物,抑或嘲笑自己的遭遇。
「可是公子......」竹笙一脸忧国忧民,「公子的真身还封着呢,力量大减,万不可轻敌。」
「你个小香菇,还担心起我了?」扶尹无所谓地挑眉,眼神清冷,「就算封了真身、少了一条尾巴,那东西我也没放眼里,不过就是不能闹太大,不然我封真身也没用了。」
竹笙一听见扶尹提起尾巴,暗暗一惊,「都怪竹笙......让公子想起不好的事。」
「都多久的事了,反正我只是一只忘恩负义的地下野狐狸,缺只胳膊少条腿都无碍,何况是没用的尾巴。」
他说着眉尖一挑,唇边的笑容未减,霎时几缕黑烟自他周遭窜出,铺着绒毯的地彷佛黑影笼罩,以他为中心缓慢向外扩散。
「公子不是忘恩负义!那是......」竹笙见状心底一惊,难掩激动地反驳,「再说若非公子,如何有嗥舞阁、如何有竹笙!」
许久未见扶尹这副字字句句都往自己身上扎刺的模样,扶尹是他的天,嗥舞阁是他的家,他不要又回到以前那样......他不要......
「哼,你倒是懂饮水思源。」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竹笙一眼,方才气息刹那间一扫而空,回复一室和煦,「罢了,直接跑一趟也省事,许久没踏入皇宫,偏偏我最讨厌那种鬼地方。」
套一句人类的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眯起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杯缘,对於口中那个人人称羡向往的地方甚是嫌弃。
竹笙上一秒还同意地点点头,下一秒又像想到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一样,瞪大双眼望着扶尹。
「公子难道.....是要进宫吗?」
________________
今天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