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耽美】坠落 Falling — 08 秘密

【若我主动寻他,他一定会十分欣然。这一篇述论我在他的文件里曾经偶然见过,是他写过的开题。说不定,他会给我讲讲他过去的事情……】

里尔本曾独自一人在戈丁河畔矗立,河流冲刷着他感知不到的光阴,轰鸣声自江岸冉冉升起,潮湿的雨雾很快爬上他的脊背。他目力所及都是水色天色,那是他头一次明白自然的伟力,知道无情的对面就是山河大地。他伸出手碰一碰,就好像要摸到永恒——他伸出手碰一碰,却在下一刻明白自己叩开的是宛如地狱的图景。

子爵和教授两个人耳鬓厮磨,间或还有低声密语。他们的手指交缠着,似乎都曾摩挲过彼此每一寸肌肤。里尔本的耳后再一次响起那时的轰鸣,他是一粒微尘,命运的弦动了一下,他就从高处开始堕落。他哆哆嗦嗦地跑开了,连门都忘了替他们合上,手里攥着的可怜的策论因为手心渗出的汗而变得皱巴巴的,被他随意丢弃在了地上。他们会迎来神罚的。里尔本不由自主抚上自己的喉咙,试图不再让自己因为惊惧而控制不住呼吸的幅度。显而易见这是异教徒的引诱,是圣徒的背叛,神降世间为罪孽的人们指引天堂的门,他们要把罪孽铺满去地狱的路。他想象着教授用他纤长却有力的手指在王耀的身上游移着,他们的嘴唇紧紧地贴合在一处怎么分也分不开,子爵总是收拾得服帖十分的头发会因为他们之间的情欲而变得散乱,而当他意乱情迷的时候,他会说些什么?那些狎昵淫猥的色情画面,不可避免地带着极易使人想入非非的水光湿淋淋地在他的大脑里挥之不去。里尔本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更无法接受,他们都是同性恋。他痛苦得几欲作呕。他心中明镜一样,看似是一个门缝里的偶然,命运的魔力把他推向了悬崖边,为着这一刻对他们来说是寻觅不得难以忘怀的爱情,被他撞见的偶然巧合必须在同一个瞬间一起降临,就像那只飞鸟落在阿西西的圣方济各的肩头一样。他知道这极具审判意味的背负在这时已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了。

礼拜日,王耀带他和汉塞尔去听随布莱维特神甫的弥撒。因为不信教,所以他从来只是送他们到门口,而后和金斯去附近的集镇市场上采购。圣诞节越来越近了,每一个人都在期盼着新年的到来,期盼着驼铃和树顶的星光一起亮起来。神甫手捧圣经,以无比虔诚的精神匍匐姿态传播主的福音,里尔本和汉塞尔一起站起来唱着熟稔于心的圣歌,但他心神不宁,很快就忘记了歌词几何。汉塞尔要离开教堂时,奇怪他这次弥撒为何战战兢兢,里尔本的解释来得稍快:“我只是身体不舒服,大抵是上次的病还没有将养彻底。神甫上次说要给我看一看,你姑且等我一下吧。”汉塞尔隐约心觉这理由有些僵硬,不过看到他哆嗦的嘴唇,也就默许了。

里尔本看着神甫走进忏悔室的隔间后,又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他,飞速地溜了进去。他害怕神甫听出他的声音,借着没好彻底的鼻音瓮声瓮气地说出了含糊的第一句话:“神甫,如果我要忏悔……”

我要忏悔?他一个激灵,忽然惊醒。这根本不是他的罪过。准确地说,自己舅舅的运命转折处在他的手里,只要这话语的重锤落地,他人生的桥梁必然无风而断裂。他不是不知道这神甫的忠诚。一个原教旨主义者能做出的事,穆罕默德尚且奉子成圣,杀身成仁在所不惜。只要他张口供出一个名字,一个罪行,雷霆万钧之后他的财富仍旧还是他的。可他又想到人生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刻,母亲抱着他唱出来的歌谣,王耀在他谵妄绝望之际也曾为他哼过。他望着自己的眼睛永远是湿润的,即使在暴怒对峙时,他看着自己的光都没有破裂过。神甫疑惑,询问另一边的人第三次时,听到了夺门而出的声音。于是尽他所能地瞒着,他又重新酗酒,只有麻痹之后的精神才能让他没有余力陷入重重矛盾的织丝成网之中。

圣诞如期而至,圣歌是雪夜里自由穿梭的飞鸟,余音掠过城镇中每一座屋宇。坦雅坚持要求今年的圣诞夜冯特要留在子爵府和子爵金斯他们一起过,最终目标依旧是女儿威莉的生计。“子爵府虽说一代不比一代,但到底有个门脸。你不要觉得抹不开脸,从前他们也是请府里的人一起吃饭的。今日务必把这件事给解决掉!”坦雅如是交代道,尽管冯特总是觉得别别扭扭的,却终于没再好意思打消妻子和女儿挑选为数不多的赴宴衣衫的兴头。

长桌两侧演过几代人的离合故事,杯满了又空,一道一道珍馐从桌头传不到桌尾,唱片机演奏的慢摇越过人的肩头。王耀心情好,笑着给里尔本斟上新取的酒,说容许此夜放纵一次,另一只手在桌下和亚瑟紧紧相扣。里尔本像是羞涩得低头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就算是冯特家的小孩子们四处乱跑撞到了他,也没有什么反应。直到金斯小声地提醒他被孩子们撞上后衣服有些脏了,他才想起低头弯腰去整理。眼前仿佛有些什么在晃动,他略略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王耀挂在颈间的坠子。那是他寸步不离的项坠,据说是外婆给他还有母亲的护身符,为什么被他取了下来,还如此漫不经心地塞在口袋里?晚宴之前他干了些什么?他们竟如此大胆了吗?电光火石间他已伸出手把它抽了出来,好像无事发生。

里尔本耐着性子听鸡舍的女工和王耀说着不咸不淡的寒暄,一年中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让他们这样的人和自己坐在一起,时间越长,他就越认同祖先设下爵位制度的明智。不久,他就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和汉塞尔一起退出了晚餐。汉塞尔惯例是不愿理会他的私事,他等到汉塞尔折进房间后,转身溜出了庄园。

王耀对坦雅的用意了然于胸,和金斯商量道来年到旧成衣店建议心急的老板收下一个细心的女学徒。他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冯特,慢又坚定地说:“父辈之间的情谊断然不会轻易殒灭。这是没落的子爵府能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请不要有所背负。明年的口粮,还要仰仗你们了。”他笑着摸了摸冯特家调皮的孩子,请金斯备好马车把他们送回去。车马粼粼逐渐远去,他转身合上门,望见正在看着他的亚瑟。

里尔本捏紧揣在自己口袋里的项坠,愤恨地想着他们在晚宴之前晚宴之后都将一起度过的私密时间,耻辱是绵密的细针,扎在他踩过冬夜土地的脚心里。这属实是一趟漫长的脚程,他要去的最近的酒馆还要一些距离,渐渐的,那种难以名状的耻辱感幻化成一种抓挠的刺痛,自他重新酗酒以来,他越发依赖酒精了。巷口在望,他加快步伐。

醇香醉人,玉米和麦芽胚种发酵的气味萦绕在他的舌尖。他记得第一次偷偷喝酒的时候,他被刺激得龇牙咧嘴,根本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沉迷于它。直到那团没有颜色的火,连一丝光焰都没有提示,却渗进他沉默的血脉里。他看过的地理图册上画着地中海以南的另一个世界,一条长河在汛期可以补充沿岸村庄农田一整年所需要的沃土。那时他体内的尼罗河咆哮着醒来了。很快他就找回了熟悉的快慰,原先绕在耳边令人不耐的聒噪也开始远去。里尔本没打算这晚再回到庄园去,酒馆老板却宣布圣诞夜提早打烊,他扁扁嘴,拎着酒瓶子努力保持清醒跟着人群走出去。他摇摇晃晃的身体像陡然发胖,不可见的体积却达成了可观的阻碍,使他屡屡与旁人产生摩擦。他的头脑更加混沌,走在室外想扶着什么站停歇一歇,手臂却被人拉了起来。他抬头看着那个人朦朦胧胧的脸,突然笑:“我记得你,你是威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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