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天,对李白而言,是值得喜悦的日子;对杜甫而言,则是影响一生的分水岭。
『子美,快请进来吧。』
从李白揽着他的肩膀,将他迎入房间的那一刻起,那人的诗酒江湖,那人的豪情万丈,那人的任侠快意,注定要一幕幕使杜甫梦回不已。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在摇曳的烛光下,颤抖着,那书写的枯槁的手,斑驳数行,喷溅点点墨迹,彷佛血沫子般怵目惊心。他杜子美,已不复作当年与李白相识的那名小夥子,那麽青莲兄呢?在杜甫的记忆中,他永远还是那白衣仙灵,红衣艳丽,不落凡尘的天上谪仙。
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
面泛凄恻笑容,杜甫俯伏在案,逐渐阖上疲累而沉重的眼睑。今晚,青莲兄是否再度入梦?
※
天宝三年,李白身穿紫红袍,手摇折柄扇,他的驾临名动京华。东昇客店前冠盖如云,街道摩顶放踵。大家都听闻那「高力士脱靴」的李大学士光临东都洛阳了。
李白一对绿莹莹的明亮大眼,飞着一抹俊丽的神采,温润面容美似羊脂玉,笑盈盈的薄唇红如涂朱,仪表非凡,相貌堂堂,青丝如雾,长鬓飞扬的他生得非常俊俏,长身玉立,风盈满袖,一双长腿踏着靴子大步流星地走到路上,任谁都无法掩盖他的丰采。
李白三日未曾见客,然而东昇客店前的车马没有散去,密集的车盖几乎要把天色都给遮去。
「嘶--」
「喀哒」一声,一对马靴蹬下地来,一个身着青布衫的颀长身影翻身下马,他牵的马不似李白那匹又高又大的龙马,不过是一匹配着普通鞍辔的枣红马罢了,他手持的鞭子也不是官人爱用的珊瑚白玉鞭。
那人迎风走来,不似李白长鬓飘飘如神,一头黑发髻紮得结实整齐,觑得这人的个性一丝不苟,清俊的白皙面容有些病厌厌的,一对眼倒是明亮有神;身着青衫,系着腰带的腰枝看上去颇为清瘦,文质彬彬的他一路上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街头有姑娘悄声议论:「你看那位小哥,生得还满俊的!」另一位姑娘答道:「这人文弱似柳扶风,怎麽比得上李大人的超然不群呢?」
然而一靠近东昇客店,在这冠盖云集、穿金服紫的人群中,青年立刻变得毫不起眼。在这里,随便一位都是东都有名的人物,李白却是率性任真,说不想与俗人接近,就真的一个也不接见,一点都不怕得罪人,真是有几分嵇康的风流在。
青年将马托付给店小二以後,直直往店内走去。掌柜立在柜台,这些日子以来为了招呼这些官大人们,弄得头痛,此刻又怎麽在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青年分明知道这一点,他面带坚决,立在柜台前动也不动。店老板知道这位客人大概也是来拜访李大人,也不秤秤自己几两重,却也不能失了待客之道,只得搓着手战战兢兢前去招呼:「这位客倌,是住店吗?还是有要拜访的人呢?」
掌柜一招呼,青年的态度就软化下来,好声好气道:「掌柜大人,烦您向李大人禀报,说是杜甫求见。」
掌柜见多识广,心想这少年人是来试下运气,攀攀关系,只可惜想走这终南捷径,要靠李白恐怕是押错宝了,见这少年心意坚决,也不便坏人兴致,又想起李白曾三番两次交代别让俗人搅扰,只有虚与委蛇道:「好的,这就帮你向李大人禀报。」入内过後再出来,竟然告诉他:「那个…李大人在休息…不便接待客人。」
大白天的,李白怎麽在休息呢?杜甫虽然吃了一惊,却也没有出声怪罪掌柜,大概是早就猜到会如此,他也不丧气,颔首道:「好罢,掌柜大人,请替我安排住房,李大人何时见我,我就何时走。」在这之前也有远自外地要来拜见李白的,但是无一人做到这种地步,众人闻声都嗤之以鼻,心想你是怎样的角色,如何能博得李大人的青睐呢,居然说出这种玩笑话。
一日早晨,李白反常地叫小二别送食物进房,他想自己下来饭馆跟寻常客人一样用餐。
精神都还没完全醒来,隐隐约约地,李白却敏锐地听见有人低声在朗诵着什麽诗句,「……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好,好啊!李侯的诗,如此豪情万千,今世岂能有人匹敌乎!屡次读此句,总是心潮汹涌,不能止也。」
李白听着,整个人都抖擞起来,心道这几句亦是他自认的佳作。过去在他尚得圣心时,还不知有多少人恭迎谄媚过他的诗句,却是难得有人如此发自内心品评他的诗,能看出他诗作气度之人更是少之又少。李白当下决定必然要结识这位兄台,作为他东行之旅的战果!
李白才到那人面前坐下,对方却读他的诗读得出神,泡在粥里的油条都泡烂了,还没记得吃几口,整个人沉浸在对李白的仰慕中不能自己。他读到後来,不住喃喃:「李侯真是人中龙凤,若是我有幸一睹他之尊容,真是朝闻道夕可死矣……」
「你想见的人,不正在你面前吗?」
「…啊?」
猛然抬起头来,只见一人长长的鬓发垂落胸前,一张清俊姣好的瓜子脸上,灿如星点的宝石眼正直勾勾望着他,挺拔的鼻下衔着笑勾了的粉唇。
见那人反应不过来,李白主动告诉他:「我就是你想见的李白啊。」
他顿时六神无主,刚刚的口才全没了,只是恍如隔世般,怔怔望着李白出神。
掌柜路经,见情形有些奇怪,猛然一看,几日前的青衫客现在就坐在李白的对面,掌柜生怕怠慢李白,连忙过去赔罪,「李大人,真是对不住!让闲杂人坏了你的清静!」
「…这个人的房钱算我的。」
「啊?」掌柜还在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然而李白说的时候,严肃神情中透着难掩的兴奋,显得光彩监人,他一字字清晰道:「这个人的房钱算我的。我要他过来跟我住同一间房。」
※
忽然换了一间房,杜甫坐立难安,却是因为他现在坐的,是李白这几日也曾坐过的胡床,等等就是要就寝,这间房里也没有第二张床了,他该如何是好?在李白的要求下,他那间房早给退掉了,如今可谓进退两难。当初筹划洛阳之行时,杜甫从未想过接下来会有这麽出人意料的发展。
杜甫自小身体就不好,往後经历诸多波折,更使他病痛缠身。这一回他的东行本来就已经惊动家中许多人,尤其疼惜他的姑妈更是不愿应允,若非杜甫以仿效太史公「壮游」的理由,来掩盖自己只是想来见李白一面的事实,恐怕姑妈不愿意让他出来这麽折腾。
待李白回房,只见杜甫坐在几前局促不安,这让李白忍不住在门边哈哈大笑,杜甫一听见,整个人都自椅子上弹起来,走到门边才发现李白一手提一壶酒,提来整整两大壶,也真亏他扛得回来。
杜甫立刻接过其中一壶,把酒缸抱到桌边以後,本就体弱的他一阵气喘吁吁,累得弯下腰来频频喘气,初夏天气逐渐燠热,更是让他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浸透贴在身子上,显得他骨架纤细,身形清癯。杜甫一边以袖子抹额上沁出的汗珠,一边回身问道:「李侯…为何亲自拿酒过来呢?可以请小二帮忙啊。」
李白抱着另一缸过来,走到杜甫的对面坐下时,犹脸不红不喘,他悬开了泥封,新酒清冽的香气立刻在房中溢散开来。李白一闻,更展欢颜,欣喜道:「是春泥的香气啊,泉是好泉,酒是好酒。」他拿起桌上的酒觞,斟满一杯碧如翡翠的液体,盛在杯中,宛如深不见底。「子美,那些客店的人居然把你当成一般人,没有告诉我你来拜访之事,这让我太愤怒了,我不要他们再见到你。」
杜甫一听,才想相劝,李白却早就明白杜甫想说什麽,在杜甫眼前晃了晃酒杯,有点强势地说:「别替那些人说情!把这杯酒喝了,作为我为你接风洗尘之礼吧,自这杯以後,你就是我的好弟弟了,别再李侯李侯地叫,叫我青莲吧!」酒香醇厚,随着李白轻轻晃动酒液,这浓郁的气息竟是中人欲醉,使杜甫意乱情迷。
恭敬地接过李白递来的酒杯,明明只是客店用的一般杯子罢了,经李白一握,竟也变得熠熠生辉,让杜甫爱不释手。「青莲吗……」细细思量,仙气十足,果然非常符合李白的形象,可是这样称呼又好似太过亲密,让他不大习惯。
「或是你要叫我一口青莲哥哥呢,子美贤弟?」
「!」
曾几何时,李白扶着桌子,倾身向前,把脸都凑到杜甫眼前,差点就要鼻子碰鼻子。
除了亲人以外,杜甫从来没有离一个人这麽近过。「呃!」他手忙脚乱,差点往後跌倒。
「哈哈哈…」李白坐回去以後,忍不住又大笑出来,也许是杜甫的样子真的太笨拙了,他不懂,杜甫怎麽会紧张成这样呢?
按理而言,被取笑是人都会不高兴才对,偏偏面对着气质高洁,神气飘然的李白,杜甫完全无法生气。杜甫忍不住臆想道,哪怕李白拿刀想杀了他,自己是不是也会安然受之?只因能死在李白手下也是种幸福呢。
杜甫按着地板坐了起来,摸摸差点碰地的後脑勺,也跟着笑了开来。
在李白的吩咐下,小二除了定时过来上酒菜、收碗盘以外,并不时常来打扰。
他们就这样谈了一整天的诗,从早上谈到中午,又从中午谈到晚上,杜甫直觉李白的学问如滔滔江水,他非得多问多讨论,直到李白将腹中学问全都倾倒出来不可;而李白也从未藏私,面对初出茅庐、年方而立的杜甫,李白这位早已名动四海的大诗人,竟是手把手地述说起自己写诗的情感,又论自己不好作律诗,太多的束缚从来就不适合他。
李白十指修长,拿起剪子,细手剪去烛泪,蜡烛烧得更旺了。
岁夜高堂列明烛,主人有酒欢今夕,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红烛映耀之下,光华盈室,蓬荜生辉。李白那比起中原人要来得更加深遂的细致五官,在杜甫眼中更显迷离,丽若朝霞一般,幽幽的带种不可名状的诱惑。他没了上午的阔达与任性,低低地倾诉:「子美,你…以後别作官也就罢了。宦海浮沉终是梦,不如咱俩一同诗酒山河,好不快活呢。」
杜甫此时正当壮年,心怀济世救国之志,他胸臆满是热血,当然不可能料到尔後这条官场之路竟如此多舛,怎麽懂得李白这一番语重心长?他语带同情地说:「当今圣上竟然只把青莲视作倡优之人,明明青莲兄你身负行人之术,剑术也是一绝……唉。」
不说则已,一说到「倡优之人」,朝廷间早就有人这麽耻笑他,这简直是李白最大的痛楚,当初他会自请归去便是因为作那宋玉、司马相如一般的御用文人,摧眉折腰使他不得开心颜,这令他拍案而起,「好了!别说了!」
「……青莲…兄?」
李白向来笑脸迎人,何曾发过这麽大的脾气?这一拍案,着实把杜甫吓了一跳,烛光映照下,甚至能看见杜甫吓出一身冷汗来。见杜甫如此萎顿,李白才惊觉自己把不如意全都发在杜甫身上了。
他还在等杜甫同样发起脾气来,杜甫却只是不发一语地颓坐着。两人之间良久无话,气氛尴尬生疏,李白无端端揪心起来,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要忍受这一口气,要是杜甫现在也起身发怒,李白还会觉得比较释怀。
「青莲兄,真…对不住,是我不会说话,惹得你不能欢颜。」
李白见杜甫低着头,终於忍不住走过去扶着他,一接触到他温暖的肢体,更觉他的子美贤弟摸起来比看起来要更乾瘦,真令人心疼,不知道如何的人身上才会没肉成这样?顿时觉得自己这个作大哥的怎麽能欺负人家,伸手端起他的下颔,不让他再垂头,却在刹那间,看见杜甫眼中恍若有点点水光。
再眨眼定睛,杜甫眼中的潋灩水光已经没了,这让李白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杜甫怎麽可能为了自己这个相识不过一日的人流泪?只是看错了吧!
李白望着杜甫秀眉俊目的容颜,张着嘴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只得拍拍他的肩,低声道:「…没事,别多想了。」
然而在他说话前,闪过的一丝迟疑,竟是李白第一次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想抱一个人。
他想抱抱杜子美。
那天夜晚,两人喝醉以後,和衣睡作一团都不自觉。
等到李白率先醒来,床边的蜡烛早就熄灭不知多久。
杜甫就算酒醉睡着了,睡态还是规规矩矩,被子也因此几乎都被李白抢走了,杜甫根本没盖到。李白下床以後,颇感歉意,欠身替杜甫把被子实实地盖好。看着杜甫睡得香甜,李白不解--以往他与贺知章同样一见如故,但是杜子美给他的感觉,怎麽跟贺知章完全不同?
才相识不过一日,已经酒醉共被,这是交友广阔的他不曾出现的特例,杜子美的出现有些乱了李白的心。李白打定主意,他不会让自己真的被杜子美打乱脚步,他会保持着自我,否则他就不是那睥睨天下的谪仙李白。
趁着杜甫还没醒来,李白忍不住倾身把杜甫抱了个满怀。
昨晚两人都喝得东倒西歪,直到东方天空浮现鱼肚白才双双睡去,然而杜甫身上非但没有酒臭味,反而还有种很好闻的花草香气。李白暗自在想,游渡江畔的屈原,该不会就是这样骨瘦嶙峋,香气满怀的一个人。只可惜子美抱起来一身骨头,非常硌人,应当吃多一点。
※
有家书远道而来,杜甫一读,满面的紧张。
从未见过杜甫如此悲伤,李白放柔了声调,关心地问:「子美,发生何事?瞧你满面的惊惶。」
杜甫拿着书信,良久不能自己。李白按了按他的肩膀,杜甫还是没能好转,他遂将杜甫摁进怀里,用宽实的两臂拥着他发颤的身体。
相拥良久,杜甫稍微镇静了点,才回覆:「姑妈…姑妈她病危了。」
「姑妈已经病重如此,我却……在这外头逍遥……」
杜甫之言更让李白心生痛楚。是啊,杜甫的姑妈对他有养育之恩,自己却在她最需要杜甫陪伴的时候,带他在胡楼酒肆中游荡,听胡女弹琵琶唱後庭花……
当晚,杜甫马鞭一执,立刻动身赶回家乡。
李白见杜甫身无长物,十分不放心,出手向来阔绰的他,立刻将一包钱袋交给他,沉甸甸的,让杜甫拿不称手。
「青莲兄,这实在……」打开口袋一看,里头这麽多的钱,怎麽好意思?李白盯着他的眼神却让人无法拒绝。他把杜甫递回的钱袋推了过去,「子美,别让为兄太挂心你了。」杜甫才讪讪地把钱袋收入兜中,脸上满是不好意思。
杜甫上马以後,李白提着灯火,自马厩开始一路护着杜甫,直到杜甫骑上马路了,李白还站在客店门口,直勾勾地望着杜甫不放。
还记得,上一次自己的眼神完全无法自一个人身上移开,是在广陵目送孟浩然的船离开之时,这次对着杜甫,心中的惆怅实在不会更少。
杜甫也许久都未曾动身,明明是十万火急之事,让他多留一个晚上都不行,他却没有力气动手扬鞭,只有坐在马背上颓着身子。
「子美。」
「!」
李白忽然就要抱上来,杜甫只好回身就郎抱,却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幸亏李白人高马大,把杜甫支撑住。李白把杜甫抱得很紧,双手死死地扣在杜甫削瘦的背脊上,杜甫简直不能喘气。
李白一边抱着杜甫,一边在杜甫耳边亲亲热热地说:「子美,我……我会很想你。」仔细想想,通常都是别人想他,很少有李白想念别人的,但是这十几日来相处得如此亲密,杜甫离开以後,自己断然会想念他的子美贤弟,谁叫子美待他如此好、如此真诚。
离别气氛催化之下,杜甫差点就要哭出来,但是他始终没有。他拍拍李白的背,「青莲兄,只要家中的事情办好,我立刻去找你,你等我。」
杜甫这一句承诺,哪怕不知道他家中之事要办得多久,还是增添李白不少信心。
「好,我等你!」
放开杜甫以後,李白重展笑颜,「接下来我要往齐鲁一行,我们约好秋天於汶上同游可好?」
杜甫一听,还没到那个时节,已然心生向往,忙不迭应道:「当然好,青莲兄,你真的要等我。」
约好再会之期以後,杜甫这才骑着马,缓缓离去。马儿达达的步伐缓慢,杜甫忍不住频频回首,一身红衣、仙气十足的美男子还是站在客店门口,没有回屋里的意思。
夜里寒冷,杜甫怎麽舍得李白在外头站这麽久,但是他又忍不住一直回头看,就怕再也不见李白的人影;李白也彷佛很有信心杜甫还会再回头看他,直直地盯着杜甫的背影不放。
「青莲兄,请回吧--!」
远远地,直到李白的身影在杜甫的视线内成了鲜艳火红的一点,杜甫才朝着李白的方向大喊道。而後,他狠下心来不再转头,就怕李白又看到自己回首,就不离开了。
※
孰知这一回,就是料理姑妈的身後事。
杜甫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对姑妈的事万分悲恸,心中思思念念的却是与李白的约期。
处理好一切繁务,他快马加鞭赶至汶上。这时已是入秋,遍地的黄叶,满山满谷枫红怒放,苍凉的天际有孤寂的大雁盘桓,空气也变得寒冷稀薄,呼吸时喷吐出来的都是白雾。
急急入了客店,遍寻不着李白的身影,却见一名伟岸男子,在全店的客人中显得尤是突出,另有一名男子,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穿着举止很是儒雅。杜甫回想起李白对自己总是亲亲热热、勾肩搭背,本来直觉这名白衣男子不会是他的青莲兄,然而当那男子一撇头,杜甫立刻认出他的容貌,想不到李白也有斯文的时候!
一想到李白只有对自己才有这麽多的手脚,又搂又抱又摸的,杜甫不由得心生暗喜。他整整衣衫,作好准备,才鼓起勇气往那桌走去。
那一桌,李白与那伟岸英俊的男人,正在把盏言欢,气氛酣热。杜甫才不好意思自己要打扰他们,然而他方走近,李白就已经察觉到,他立刻起身,面露惊喜,一把抱住杜甫,「子美啊--子美--你可知我等你等了多久吗--」
一位身长九尺的男儿抱着另一名少说有七八尺的男人,在客店里显得非常突兀,这使得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往他俩身上汇集,李白却毫不避讳,彷佛拥抱不足以发泄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还想将杜甫揉进身上似的,抱在杜甫腰上的手也不由得收得更紧。
杜甫虽然沉浸在这温暖的怀抱,甚至怀念起李白身上的酒气,全场的目光却让他好不习惯,尤其与李白同桌的那名男人,目光更是毫不忌诲地频频往他身上招呼。
李白终於放开杜甫。杜甫气喘吁吁地倚着椅背,那名男人起身过来,替杜甫拉开了椅子,扶着他坐了下来,还替他倒了杯茶。
「呀,对不住啊,子美贤弟,为兄一不小心把你搂得太紧了!」李白虽然面有歉意,语气却愉快得像是下次还会再抱得更紧似的,他也过来替杜甫抹背顺气。杜甫这一口气缓过来了,忍不住往那位高大挺拔的男子瞧,连忙向他行礼,「这位大人是…?」
「子美,我都忘记向你介绍!这位是达夫,他听说我在这里等你,一直想与你晤上一面,索性在这陪我一起等下去,也多亏他在,才没让我在这段时间无聊呢!」
杜甫闻言,如雷贯耳,这位竟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高适高大人!杜甫连忙就想起身,却被李白按了下来。高适也和颜悦色地说:「子美贤弟别太多礼,这回就是为了与你结交,我才会留在汶上。你别太生疏,像青莲一样,以字相称即可。」
杜甫才想说「这怎麽好意思?」但是高适这麽真诚,自己要是太过生份,反而像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於是也欣然应道:「达夫,很高兴认识你!」两人握手。
李白见状,连几声「好啊!」,当下就举起杯来,「为了庆祝达夫与子美相识,一定要酒过三巡,不醉不归!」
「好啊!就为了我跟子美的相遇!」高适也举杯,先与李白碰杯,再与杜甫碰杯。羽觞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浪出些微酒水来。
「乾了!」
高适道:「我们这一行来到孟诸大泽,应当行猎饮酒一番,将这些伤心事抛却一边!」
说到行猎,李白顿时有了干劲,「还是达夫说得是!子美,达夫的技术我是见识过了,我就还没见过你射箭的英姿!要让我看见了,没准有灵感。」而高适虽然没有表明,看着杜甫的眼神却也同样充满了期待。
杜甫赶紧挥手,「不敢不敢。」李白的箭术一定很好,不知道高适生得高头大马的,射箭又是如何?
李白就像杜甫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想什麽全都知道,不过一个眼神,已经看出他的疑问,笑咧咧回道:「别再看达夫啦,他肯定比不上你!」
「人各有志,我志不在射,确实比不过人。」高适尴尬地抓抓头,杜甫还当他在谦虚呢。
一人一匹马,光是并骑时,高适就已经骑不过李杜,一路上都是两人在竞马。
李白童心未泯,难得有人骑马能与自己并驾齐驱,高兴过了头,「驾!」他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过头对着相距不远的杜甫大喊:「子美,追上来吧!」
杜甫很怕骑这麽快会出意外,跟得更紧,一路上瞻前顾後,哪有竞马的心情,就怕路上多出一块小石子,他最要紧的青莲便出了什麽乱子。
幸而,三人还是顺利到达大泽。一路上秋高气爽,落叶片片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落红缤纷,落在一身雪白的李白身上,更衬得他面如桃李,增添几分艳丽气质。
李白拨去身上红叶,调了调背後的箭壶,才持弓,他的神色就严肃起来,一点也没有刚才的玩兴了。
连绵的山峦伏在地平线的另一端,有老鹰身披白云,清啸而过。
李白骑在马上,北望山头。杜甫骑到李白的身後,他的一颗心此时不在长安,却全飞到李白的身上,他凝望着李白端正的背影,心有余波。
大泽无边无际,点点桑柘绿雾雾地包笼着整片泽地,飞禽走兽在矮丛中穿梭,不时磨得树叶沙沙作响。
那只雄纠纠气昂昂的鹰,一时低飞,朝杜甫的方向呼啸过去。李白忙回过头,叫道:「子美!」
杜甫尽管一时不察,反应却神速,自箭壶抽箭便搭到弦上。想到李白现在正注视着他、期待着他的表现,杜甫更不容许自己有任何虚发,拉满了弓,放指,中箭与否仅在须臾之间。
那只老鹰悲鸣一声,在空中栽了个斗,直直落下。杜甫催马上前,一把接中那只鹰。
「好箭!好箭!」李白看得连连拍手,高适更是大叫痛快。
李白也不是省油的灯,杜甫见他才在张箭搭弓,自己还没意料到哪里有猎物,李白就「嗖--」地一箭射去,转眼间已经射翻一只在草丛间隐现的狐狸。
李白驰去,下马拾起猎物,抓着大红的狐狸尾巴,向杜甫挥手道:「子美--子美--看啊,这只狐狸的毛色好鲜艳!扒下来请人作条围巾给你吧!」
李白说什麽,杜甫听不真切,只觉远远地,看着李白在那向自己挥手,如梦似幻地,好不真切。
後来的十年,他们再也没有像这般靠近过。
到了日暮时分,他们猎到许多野味,就一同生火烤肉,大口喝酒,也为即将出发往楚地的高适送别。
李白有诗,纪录与杜甫一同尽兴游猎的此情此景:
骏发跨名驹,雕弓控鸣弦。
鹰豪鲁草白,狐兔多肥鲜。
邀遮相驰逐,遂出城东田。
一扫四野空,喧呼鞍马前。
归来献所获,炮炙宜霜天。
※
天宝四年,告别高适以後,杜甫也开始思量是否该回乡,然而李白一句话就拦住了他:「子美,咱们去齐州吧?」一听李白热情邀约,杜甫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这份邀约,却是出於李白深知这趟旅程有多辛苦,他心想,除了杜甫这位体贴的贤弟以外,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陪伴他。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
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
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
向来吟橘颂,谁与讨蓴羹?
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青莲,你还好吗?」
自从离开道观,李白受命在这荒凉的山中四处转悠。
天师高如贵告诉李白,为了替他过去追逐功名利禄之事忏罪,李白必须在山中苦行七天七日。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怎麽还没有人来接他?李白吃得很少,体力渐失,这让杜甫非常担心。杜甫庆幸李白有找他一起来,否则他怎麽忍心看李白一个人孤零零地受此酷刑?
每到夜晚,山中寒气逼人,两人一同龟缩在山路旁的残破茅屋中,只求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杜甫不顾自己身子弱,把仅有的大衣脱下来裹在李白的身上,拉紧了薄被,仅穿单衣的他与李白睡作一块儿,用体温温暖着彼此。
湖山深处,竹木森森,苍翠重叠,夜雨清凉沁人,外头松涛波波作响,在月光下摇曳片片松浪。
月出皎兮,清辉泄地。尽管疲劳,李白却夜不能寐,哪怕杜甫陪着他走了一天又一天,已经累得昏睡过去,他还是忍不住找杜甫说话。
「子美,子美。」李白推推杜甫的手臂。
「…嗯……」杜甫早就睡翻了,只能迷迷糊糊地回话。
「这几天,辛苦你陪我受这些折磨。」
「……嗯……」杜甫说话不清不楚的,也不知道在回些什麽。
李白翻过身来,只见杜甫原来对着他侧睡。杜甫的面容很憔悴,也很苍白,这几天他一直对李白嘘寒问暖,但是最应该受照顾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回忆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除了父母以外,哪怕是对自己一心仰慕的孟浩然,李白都未曾与之如此亲近。只有杜子美,唯有杜子美……
仗剑江湖载酒行是他的期望,然而,为此若是非得与子美相忘於江湖,李白心道,他愿意为子美放下他手按的佩剑……
近日来只是与子美在一起,已经远远不够,看着子美瘦高的身板,一身朴素青衫,他总是很想好好抱抱子美,这样的冲动从在汶上相会之时,就已经持续至今。
杜甫俊眼圆睁,竟是泪眼潸然。李白对这情形慌了不说,安慰女子哭的经验都极少,遑论头一次见到男子掉泪?
杜甫面无忧伤,倒有喜色,但是他哭的样子还是显得很委屈,让李白……想再把他抱进怀里揉揉。
杜甫是哭他真的无法再忘记李白了,他手足无措,无处可逃,何必陷自己於囹圄之间?可哪怕他有这些自觉,却也欣然接受。
他爱他的青莲兄。
「怎麽办啊……青莲兄……」他哽咽着,凄冽地笑了出来,脸色苍白如纸,眼泪一点一点,把李白的衣襟湿了一大片。「青莲兄……对不住……我、咳,我止不住眼睛…出汗……」
「没事的,子美,子美--」李白知道这件事给杜甫的冲击有多大,这种世俗不容之事,怎麽可能发生在两人之间?李白自己都不敢相信,遍采软玉温香的他,竟然有一天会想要抱一个男人,还是个抱起来硌手的男人。
杜甫也应该要推开这个冒失鬼才对,然而他很珍惜这段难得的时光,更往李白厚实的胸膛靠了靠。这让李白觉得,他们该是两情相悦才对,这件事,谁也怪不得谁,要怪就只能怪苍天了。
杜甫在他怀中瑟瑟颤抖。李白按住他的背脊,低声道:「子美,别怕……」
李白声声叫唤他的名,可杜甫无法冷静,他要怎麽冷静?
李白的手向下游移,按上杜甫清瘦的腰枝,掌心轻揉着他还算是有肉的腰侧,「没事呢,有我在。」
对杜甫而言,李白是天,而这一片天罗地网,自此把他盖了个天长地久。
杜甫明白庙堂之事,知道长安的种种,也看得出国家的倾颓,他唯一无法理解的就是李白这个人。越是如此,杜甫越是盲目地一把紮上去,他走不了回头路。
这一刻如此,一生都如此。
「凡道士者,大道为父,神明为母,虚无为师,自然为友……延尔冰雪之容,延尔金石之寿……」
翌日,李白与杜甫光荣地被迎回紫极宫。
祭坛前,李白头戴云巾,身穿道袍,腰际佩剑,虔诚地跪在高天师面前接受道籙,俨然一认真接受训示的道君。
杜甫见证李白受籙,哪怕他对宗教向来没有太重的执着,如今却与有荣焉。同时他心中暗想,若是真有神明,对於他与李白之间的种种,也只能请神暂闭一只眼了。
※
原本他们还可能共度更多美好时光。「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只可惜汪伦的一封信,决定了两人的分离。
石门送别那日,天气正好,两人在户外宴饮。
李白见杜甫愁眉不展,提议互相题诗赠别。还是李白了解杜甫,为了能拿到李白珍贵的诗稿,杜甫高兴不已,他打定主意,以後那张纸,去哪里他都非得贴身携带不可。回家以後,他要请妻子在衣服的心口绣一个暗袋,他要把李白的诗时时贴在心上,终食之间不离。
李白今天似乎神思颇佳,一挥而就,大气写道: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看得杜甫怦然心动,但是平时品评诗文的佳句,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有提笔,郁郁寡欢地写道: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两人珍重地交换信纸。杜甫接住纸以後,紧紧地按住李白的手。李白依旧面带亲热,只是凉凉地将那只被紧握的手抽了开来。
杜甫愣了一愣,强自撑住神色。
端详着杜甫的表情,李白一阵心抽,明知杜甫不可能再跟着他,还是问道:「我要往泾川去拜访故人,你要随我来看看吗?」
杜甫早在看见汪伦那封信的时候,就觉得不大高兴,但是李白的知交在这广大天下何其地多,他还有什麽好说的?想来那个夜晚,过去就过去吧,能忘最好,不能忘也就别提了。
想想还是别去打扰李白与故友相聚,只得摇摇头,装作风清云淡般莞尔一笑,而李白未曾发现那笑容中的苦涩。
这一日杜甫喝得特别多,也特别猛。想到往日发生的种种,他的青莲如何笑,如何在月下饮酒独舞,有舞剑丰姿,有马上雄姿英发……李白一颦一笑深得他心,只可惜李白心若浮云,此刻早已远去。李白什麽都好!只是从来不属於他。
他无法停下手中杯盏,反而是李白几次都劝他别喝得太猛,否则等等要如何骑马上路。
杜甫反常的样子李白都看在眼底,本来以为他会哭,毕竟他在自己面前眼现泪光也不是头一遭;杜甫却认为今天要是哭了,也许以後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他的青莲兄终究要离他而去,而他杜子美什麽都不能改变。
碧云天,黄花地。秋风吹过丝缎般的草皮,刮在杜甫的身上,令他周身寒冷。
两人在凉亭下握手。杜甫从来没有主动抱过李白,但是还没等他踏出这一步,李白已经与他分了手。杜甫咋然,两人只能各自往不同的道标前进。
杜甫前一刻还维持着笑容,苦撑到李白终於走远,还没来得及踏上马,他就摀着阵阵作疼的胸口,蹲在路边吐个不停。
什麽也吐不出来,顶多是一些酒水,混着丝丝腥红,他却何其地肝胆俱焦,柔肠寸断。
「呕」了好几下,一边吐,两行清泪无声爬满他两颊,杜甫真怕连心肝都给吐出来,蓦然发现,自己老早把一颗心忘在李白身上,难怪吐得再凶,依然什麽都没有。
昨夜西风凋碧树,望断天涯路。
落红永岁飘零,寂寞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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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回到长安以後,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众人包括他的妻子都以为杜甫是姑妈过世以後,心情不能平复,再加上政局炎凉,总是不能一展抱负,才郁郁不得志。
想到李白还是在浪迹天涯,而自己怕是再也没这个钱有这麽大规模的旅行了,就是要养活一家老小都成问题,杜甫不由得惆怅不已。
他想他的青莲,做什麽都想他。当他在长安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冬日。杜甫想再有往日的诗兴,可当时替李白磨墨、捧砚,都是多美好惬意的日子啊!今时早已不能与昨日相提并论。
在遇见李白之前滴酒不沾的他,也曾经想借酒浇愁,但是一口浊酒入喉,他总是忆起李白这麽说:「泉是好泉,酒是好酒。」顿时放着李白题诗的胸口变得沉甸甸的,彷佛有千钧重在压着。
书斋一角,是众人都不愿进来打扰杜甫的僻静之处。
杜甫独自埋首,又油然升起泪意。
「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
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
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
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
「空有鹿门期」字字撞击着他,杜甫也不想这麽诅咒自己,可他想让李白看到这句话,他想李白一定会懂得,他是多麽渴望能再见面,一眼就好,再不能看见青莲,杜甫真觉得长安都失了光采。
绞尽脑汁将脑海中的纠结思念题作诗以後,杜甫的胸口紧得快要不能呼吸,一口血差点又要吐出来。
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杜甫无法再思考别的,他忍不住从早到晚,不论什麽时候想的都是李白。
真的好苦。
李白的行踪飘忽成谜,有时在某地引起骚动,有时或是隐匿下去。
曾经有好友孔巢父自长安归游江东,即将往禹穴一地探访,杜甫听闻李白也在该处,真是欣喜若狂,几日几夜不曾阖眼,心道上天终於怜悯他,给他得到李白音信的机会,作诗「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道尽刻骨相思,只愿李白有回覆,他想,李白一定会懂他文中感情。
然而巢父还未动身,李白的书信已经千里而至: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杜甫读信时,嘴巴一开一阖颤抖不已,尤其当他读到「思君若汶水」一句,心想那汶水永流,李白对自己的感情,必然也是货真价实,随着泉水长流不已,顿时百感交杂,心潮翻涌,一阵头晕,膝盖都要软下来。
杜甫有两小儿在家,宗文体贴懂事,宗武好动活泼。杜甫读信时,把宗文、宗武都吓了一跳。宗武前去搀扶爹亲,紧紧地抱住爹亲的腰:「父亲--不要难过!」宗文见杜甫涕泪满衣裳,从小到大何曾见过父亲这样?赶忙入内叫母亲过来安慰父亲。
杜甫不断摇头,心想李白为何如此绝情?两人分别多时,李白就这麽一封书信,寥寥四十字,多麽令人痛心啊!
他只得一读再读,读了又读,直到泪水晕开李白龙飞凤舞的手笔,他才慌忙地以衣袖拭乾,一首小诗却早已被晕化一半。
杜甫怎麽看都不够,只好将信纸按在胸口,好生安慰自己:「不是的,不是的,青莲人在齐鲁,多遥远的距离啊,送信着实不便,定是耽误了时程……放心,定有下一封信!」
谁知道,杜甫日夜期盼,信使却是终其一生,再也没有捎来一封来自李白的信,哪怕杜甫寄得再多都杳无回音。
就在杜甫思念至紧之时,李白在金陵下扬子江,於石头城寻访故友崔侍御史,这位崔御史曾与李白同游凤凰台,两人相会非常畅快,令李白铭记在心。
李白迫不及待要见到崔御史,作诗形容自己寻友时的焦急与渴慕:「我忆君到此,不知狂与羞」,他思念催御史竟然已经狂烈到不会怕羞的地步。
他也的确顺利见到崔御史。崔御史对他很是热情,正事都不干了,成天与李白「舍舟共连袂,行上南渡桥」……
李白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国家大事,忘记寻仙求道,也忘记了杜甫。
※
转眼间十年过去,杜甫依旧默默无闻,倒是李白闯出许多名号,为众人所称道。
李白受江南山水吸引,毅然南行。在扶风结识了一名壮士,不过几日,两人便成了意气相投的好友,食共桌,寝同席,一点也不输当年与杜甫的热络。尤其那壮士同为习武之人,与李白时有切磋,刀光剑影下,辉映两人肝胆相照,两颗心更形贴近。
李白非常喜欢这位扶风壮士,虽然这豪士之所以会与李白相遇,是由於洛阳沦陷於安禄山之手,南下避难的缘故,然而与李白相处的这段时间,不但一点也不似避难,反而携手遍览美景,登览大好山河,成了平生第一快事。
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扶风豪士家。
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
别人战火的战火,逃生的逃生,杜甫也在这些人的行列中;至於李白,这一行往东吴进发,身旁有才子相陪,意气相倾山可移,足见扶风壮士令李白为之心折,想必这段日子过得惬意之至,不愧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拜别扶风壮士,李白先是与前宰相李林甫之女道士李腾空有了暧昧关系,而後於梁园结识宗宰相之女宗氏,一首〈梁园吟〉缔结金玉良缘,使两人结为夫妻。
这时的杜甫,也正在四处流亡,携家带子的同时,并没忘了给李白写信,李白是他的空气,这十年来,写信给李白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习惯。
写完这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以後,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其实杜甫早就对李白的回信死了心,有的没寄出还算好的,多的是一封封乞人送过去,却半点音信也无。
杜甫惓惓系念,相思缠绵,对李白那份刻骨磨人的闲愁,怕是李白本人不知道罢。
在战乱中颠沛流离,杜甫本来以为如此一来,终朝难忘李白的窘境能稍微纾解一些,却是越见战事浮夸,越是在意李白,就怕他受了风寒,或是为奸人所累,还是旅程中出了什麽差池。
音信飘缈间,经过杜甫不懈打探,终能闻得关於李白的只字片语,听闻他尚且安好,四海为家,杜甫总算放下高悬的一颗心,换得一夜好眠。
--没关系,你好,我就好。
杜甫戚然一笑。
※
听闻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乘舟失坠,生死未卜,杜甫终於崩溃。
他不能接受!李白作了什麽,何以苍天如此待他?
青莲,青莲……!生不见人,死不见屍,叫杜甫情何以堪!
认识杜甫的人,都知道杜甫关心李白得出奇,李白的噩耗一传出,随即有许多人来向杜甫报信。
向来不信苍天鬼神的杜甫,这一听,连日来烧香祭祀,花果供养,道观古刹一一寻访,不求长乐未央,只盼修得今生薄福再与李白相会,否则…否则…李白就这麽死了,自己也会死不瞑目。
精神紧绷之下,杜甫已经许久没有睡好,他的眼皮沉重,精神疲惫,但是每当他躺在榻上,思绪就飞快穿回十年前齐州的秋夜,他与李白单衣共被,体温相互传递,心向彼此靠近,没有哪个时候是比当时更紧密结合的。
年轻的自己太过天真,总以为天下没有难成的事,孰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能不能再会李白,已是他生平夙愿,连这都无法达成,又谈什麽「安得广厦千万间」?
夜色朦胧中,雨声淅淅沥沥,如此惆怅。自从听闻李白的噩耗,已经过了几日,杜甫无法数算。
他总是在夜半惊醒,胸口阵阵紧痛,唯有握紧李白在石门所赠之诗,才稍有舒缓。他不想再惊扰妻子,於是在书房独坐。
同样的红烛,曾经他与李白在西窗下相视而坐,杜甫静静凝视李白用剪子剪下烛泪,那时的李白一定就与自己同样,不怕夜晚漫长,只怕蜡烛有熄灭的时候。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独对红烛,眼前没了李白温润的容颜,李白的一颦一笑只能追忆,几分若有似无的寒意在书斋中飘荡,更觑得杜甫的寂寞。
早从去寻李白那时,杜甫就知道,自己与李白合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对一个人诉尽衷肠,深深的感情烧灼着灵魂,使他痛苦辗转,这镂刻的思念要生生世世随他轮回,无计可除。
恍惚间,杜甫伏在案上入梦。
梦境迷离,如初见的紫红袍,李白足蹬长靴,腰系宝剑,长鬓飘飘,一双眸子琉璃火似的莹莹烧着,清郁夺人,杜甫才看一眼,魂已被慑走大半。
他心情激动,如梦似幻的情境好不真切,他日思夜梦,魂牵梦萦的李白,亦真亦幻,触手可及。
琥珀光摇金灿烂,葡萄香泛碧琉璃。
他与李白共饮,期间杜甫着急地问了很多事,包括李白有没有收到他的信、这些日子来他过得好不好,以及最重要的,乘舟失坠一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白笑而不答,等到杜甫问得嘴都酸了,李白才两手捧觞,微开唇齿,恭恭敬敬地说:『子美,陪为兄喝一杯。』
杜甫在梦里喝得混沌,自从当年与李白一别以後,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喝得这麽多过。即使身子昏昏欲坠,然而对面李白依旧老神在在,他心想,不行,要陪青莲喝足三巡才是,硬是撑住。
李白好整以暇扶正杜甫的手中杯,引着他的手,让手肘放松地顶着桌面,将杯凑到自己的嘴前,而他持着羽觞的手,也绕过杜甫的手臂,与杜甫交臂而勾。
他饮杜甫的酒杯,杜甫饮他的酒杯。行了大义以後,哪怕人鬼殊途,他们都不再只是朋友,生生世世,苦随君行。
李白问道,子美,你愿意吗?
李白才问完,杜甫已经把李白的杯仰头一饮而尽。
不论轮回几遍,这就是杜甫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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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杜甫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上披着一件衣服,大概是妻子替他披上的。
他已经记不得梦的内容,只依稀感觉到李白入了他的梦,青莲终於来找他了。
杜甫日日消沉,未曾如此振奋过,他立刻研墨,提笔写下〈梦李白〉: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越想,越是不安。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人有山川阻挡,杜甫实在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既然如此,李白又怎麽可能过来找他?难不成……
这时杜甫反而希望昨天那情亲意切的李白别是真的,否则李白本人该不是出了什麽事,不然他的魂魄怎麽会……
书斋的碧纱窗没有阖起,窗外月轮光转,明光闪闪烁烁,自窗外洒进室内,房内全镀上一层银晖。
几日来频频梦见李白,有时在昼寝,大多是夜晚,李白总是一语不发,笑吟吟看着他。
杜甫在梦中有哭有笑,对着李白,他总是不能自己。
这日,他真的太苦了,忍不住对着李白破口大骂:『青莲,你何以如此狠心哪!你日日与我相聚,却连一个字都吝惜於我吗?』
李白始展愁颜,摇摇头,同时,他却微微展开臂膀。杜甫见状一怔,不由分说地拥了上去,泪湿李白的衣襟。
这一晚很漫长,杜甫絮絮叨叨地向李白说了好多好多,这十年来发生的事、他对国家的抱负,更多的,是对他的刻骨铭心,离别李白以後,杜甫总觉得日子浑浑噩噩的,过得不是滋味。他想让李白知道,但他好像不必多说一个字,李白都已经知道。
他真的很想跟李白说话,口舌成疮也必须说完,他不掩饰悲喜,泪都已经流乾了,还是有想哭的冲动。
李白是耐心的倾听者,他的目光始终定准在杜甫身上,随着杜甫的情绪而起伏。杜甫说得开心时,他眉飞色舞;杜甫沮丧时,李白同感哀凄,总是伸手揽揽他的肩膀,彷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改变过。
梦中不见时光流逝,一股不安与紧张却在杜甫心中油然而生,他问:『青莲,你还会来看我吗?』他已经连实际见面都不奢求,只奢望能在梦中一窥李白面貌。
李白依然不答。
倏然,天光刺痛杜甫的眼睑。杜甫自梦中惊醒。
几日间,他盼望李白再度翩然而至,李白再也没有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