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SMALL SMALL WORLD — 第九章

关诚谅不介意朋友们编造的罗曼史,即使故事的主人翁显然以他的家庭成员为蓝本,但那只是个故事,无法撼动他半分的幻想故事。阻挠男女主角恋情的苛薄婆婆、被蒙骗的帅气优雅男主角和被欺压却仍然坚强的温柔女主角,和那些好比长篇电视剧的剧情,对他来说都是挥挥手就消散的轻烟般的存在,和他们家的实际状况没有半点连结,连倒影都称不上。从朋友们的唇齿间诞生的故事,那里面没有真实,那不是他们家的故事。

没有从此以後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实际状况。他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景,想起温煜朗对他说的话,对他的坦白,说他家也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关诚谅知道那算是安慰,一种同类之间的共鸣。

但他和温煜朗真的是同类吗?

他忍不住自问,一点似是而非的感受涌上:他说谎了,欺骗了朋友。他以前从未这样觉得。当无可避免地谈及家庭时,他一直都是遵照阿妈教导给他的,用一种模糊不清、不透露太多的方式来给出一个大家都满意、不会有所质疑的答案来避重就轻。

「我爸去留学。」

「我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很小。」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阿妈的方法是错的,可是现在,他有点搞不清楚了。

他盯着外头,心情有点郁闷。

BMW穿行过这座城市的主要干道,接着在一条横向的大路转向,左弯,然後继续前行,一会儿後逐渐进入了一片住宅区中。BMW在前方的路口右转进一条街里,最後进入一个铁门敞开的前院中,在一辆黑色的宾士旁安稳停下。

他回到新家了。其实从旧家搬来这里也已经好几年,但他还是会说这是新家。这里对他们──无论是还生活在这里的或是已经步入时间中的人来说,都是新的开始。

如常从副驾驶座推开车门下车,院子里草地上颇有日本味的方形造型地灯已经亮了,一团光从其上圆形的孔里柔柔透出,他沿着亮光的指引踏上台阶,走往大门。踏进屋内,他一边朝传来餐具碰撞声的厨房里喊:「我转来矣(我回来了)。」

一道略略沙哑的男声回应他:「转来矣?暗顿等咧就好矣,紧去洗手(回来了?晚餐等一下就好了,赶快去洗手)。」

「好。」应声,关诚谅往厨房外的餐桌扫了一眼,上面已经摆了几盘菜,冒着微微温温的烟。他放下书包去洗手。

吃完饭,他没马上回到房间。他在客厅坐下,打开电视,也用完餐的关圣令坐到他身边。

「今仔日学校无功课(今天没功课)?」

「无盖济(没有很多)。」

关圣令「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电视里播放的新闻频道。没看进多少内容,关诚谅心里倒是又想起了温煜朗。

「她在我的想像中是个很温柔的人,就像我爸。」温煜朗这麽说,说他的父亲是个温柔的人。

关诚谅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妈妈,在上小学之前,「爸爸」这两个字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曾经他以为每个人的家庭都像他们家,只有阿妈,没有双亲。当然现在他不会这麽认为。父亲一词的意义已经在他脑海中不知不觉生根了很久。

但是他不会像温煜朗一样,用温柔这个字眼来形容关圣令。

他的爸爸并不温柔。关圣令从来没有让他这样觉得,不过这也不代表关圣令就是个暴躁又严厉的人。

他大概会用「好人」来形容他的爸爸。

不过在其他人眼里可能很不贴切。

或许刚成为他们家司机不到半年的小詹会认为关圣令是个好头家吧,但对「辞职」的上一任司机赖哥来说,应该不是。

赖哥在八月中的时候辞职。对关家来说,那正是最难熬的时候──那时他们刚替阿妈办完丧事。阿妈不到八十岁,因为心脏疾病过世,对所有爱她的人而言,离开得太早。

那天关诚谅带着和阿妈有关的满满回忆出门散心,回家的时候,是赖哥接他回去的。回程平凡无奇,和往日没什麽不同,只是赖哥中途想要去便利商店要买包菸。留在车上的关诚谅心想也许置物柜里会有,他看过关圣令从里面拿出菸点上过,如果有的话正好可以让赖哥省下一笔花费,所以他打开就在他面前的置物柜,在刚下车的赖哥阻止他之前。

置物柜敞开一道斜口,里面没有香菸,只躺了一把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手枪。

「诚谅。」他听见车门边传来赖哥紧张的声音。他盯着那把枪好一会儿,才把置物柜关起。赖哥没去买菸,钻回车里,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带着讨好的意味。

「那是我前几天用的,放在那里忘记拿走了。」

他转头对赖哥露出一抹微笑,轻轻应了一声,不敢说话,几乎要把呼吸秉住,但确保自己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恐的颜色。他心里很慌,尖叫不断,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枪的实体。

怎麽办?

有枪‧‧‧‧‧‧那是枪耶,为什麽会有枪?

喔,当然会有。某个瞬间,这个认知从他脑海深处冷静地浮起。当然。

「那没什麽,我等下就会拿走。」赖哥继续说。

关诚谅想叫他不要再说了,怎样都好,反正赶快载他回家就是了。

快点让我回家,拜托。他感觉到毛骨悚然。他不想待在车里,他想离开。

「诚谅?」

他瞥了眼车上萤幕显示的时间,忍耐着报警的冲动,尽量不让声音颤抖,说:「我们快走吧,不然我爸等下就要打电话来问我们在哪了。」

赖哥带着有点僵硬的谄媚笑容将双手重新搭上方向盘,踏下油门。但没几分钟後他脸上的表情就恢复了,看起来一派镇定,彷佛刚刚什麽事情都没发生。

出於难以道清的侥幸心理,他认为他自己为关圣令开了几年的车,替他处理了几年事,总是有个情份在。关诚谅虽然是老板的孩子,但也终究只是个孩子。这让他没那麽忌惮坐在他旁边的少年。

而且这小孩看起来也不是很在意。就算他真的去告状,结果也不会太严重吧?

回到家,关诚谅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关圣令。关圣令没跑去哪,就在客厅里,正在讲电话,婉谢另一头的关心慰问。

通话一结束,他马上上前,「爸。」

「按怎?暗顿我犹未煮,你有啥物想欲食的无(怎麽了?晚餐我还没煮,你有什麽想要吃的吗)?」

关圣令的脸庞流露出这些天未曾消退的劳累和伤心。关诚谅陷入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把置物柜里的枪的事告诉他。

纠结挣扎的时候他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是关圣令刚回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的事情。他记得那阵子阿妈每天以泪洗面,天天到医院去,直到关圣令出院。

阿妈很担心会失去这个儿子。

他也害怕会失去爸爸。

那时候是出了什麽事呢?爸爸好像是因为工作才受伤的。他记不清楚细节了,但记得那时候看见阿妈流泪的时候的感觉。那时候他跟着阿妈一起哭,他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可是知道他的爸爸遇到了很不好的事。

当时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惶惑不安占据满他的胸口,让他快要喘不过气。

赖哥说枪是前几天就放在那忘记拿走的,他说的是实话吗?可以相信赖哥吗?赖哥为什麽会忘记那麽重要的东西?他用在哪里?他真的有用吗?还是放在车里比较容易拿到,好随时都能用?

随时都能拿起来狙杀某个人。

那个某人会是他的爸爸吗?

他放轻呼吸,迎上关圣令不解的疲惫视线,「爸,车前面的置物柜里有枪。赖哥的。他说他忘记拿走。」

关圣令脸色陡变,几乎扫去了那些难过和疲惫。

那天的晚餐关诚谅是自己弄了调理包自己一个人吃的。关圣令知道这件事後便匆匆出门,隔天一早回家,身边就带着小詹。

「爸‧‧‧‧‧‧赖哥呢?」

「交予警察矣(交给警察了)。」

关诚谅没追问什麽。

就算问了,关圣令也不会告诉他详情的。他们家对待这种事的态度就是这样。不多说,不详细说,不说最好,对每个人都好。

这毕竟关系到关圣令的工作。

他行於黑夜,脚下拖着这个城市的暗影,戴着霓虹与幻影打造的冠冕,披着由无数秘密织就的袍子,坐在玻璃杯盏堆砌起来的王座上。

关诚谅知道这些。

所以他不会多问。

因为他一直把阿妈的叮嘱放在心上,时时刻刻。

阿妈严肃地说:「诚谅,你绝对袂使像你爸爸,绝对袂使学伊,知无(诚谅,你绝对不可以像你爸爸,绝对不可以学他,知道吗)?」

他知道,他有听话。但他从来不觉得爸爸是坏人。

电视节目没什麽有趣的,他从书包里翻出手机,随便滑了下又觉得无聊。他打开Line,想了想,点开和温煜朗的聊天室。

「嗨,你现在在干嘛?」

温煜朗回得挺快,「画图。」

「校庆的东西?」

「嗯。怎麽了?」

「没事,我只是想跟你聊天。」

对话框旁显示已读,但是没有动静。在忙吗?关诚谅在底下的输入栏写:「你在忙的话就不烦你」。发送。已读。

关诚谅退出Line的介面,顺手关上了手机。回房间写作业吧。

在回房间前,他提着书包问关圣令:「爸,阮学校校庆你敢爱来(爸,我们学校校庆你要不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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