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考虑热能，或许我们能应用节能设计的概念，将东侧那片精温整修一番，你觉得呢？」
博班的阿盛学长蹲在地上，双掌轻轻拍着潮湿土壤，身後是丛丛翠绿整齐排列的幼苗圃，一栋现代化设计美轮美奂的玻璃温室。
千叶香湘挑眉，「你是说不考虑预算的前提下吧？」
「咳咳！」阿盛乾咳一声，用手背擦去额上细碎的汗，伸手敲敲千叶的额头，故意让几粒湿泥土沾在她的浏海，「谢谢你一点也不善解人意的提醒。」
「不、客、气。」千叶回以一记白眼，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位化工系出身的天才助教其实很幼稚。
拨拨浏海，抱着盆栽的她仰头，初春的阳光洒在乾净秀气的脸蛋上，连细致的毛细孔都泛着微光。
一年了，系温与离开前没什麽两样。
左右对称V型玻璃温室，梁柱斜撑，银白色屋顶经过精密计算後完美的开口角度，一扇扇，宛若在日光下交错的海上风帆，依旧是她最爱的景观。
空气里弥漫潮湿的泥土和淡淡肥料味，她深吸一口，像闻着香水般陶醉。
千叶香湘用脚帮忙拨了拨些湿土，「听说今年学院获得国家补助经费，要在米德南侧的丘陵地加盖几座Venlo型智慧玻璃温室？还夸下海口要结合花卉和茶叶种植？」
「嗯，说是要打造国家级玻璃温室展示馆，扩建咖啡厅与门市，吸引人潮带动观光，这一点你不是一直挺认同的？」阿盛学长偏头问。
千叶点点头，培市素有花都之称，绝对具潜力，她当然认同，只不过……「这样一来，更不会有人关注你的研究计划了。」
「你就这麽不看好我呀？人啊……要怀抱憧憬，为随时会来的机会做好准备，这句话不知谁说过的喔？」阿盛助教轻笑，在新种的蝴蝶兰幼苗群周围补撒一圈蛇木屑，左右检视一遍，再拿起浇水器补些水分。
「实际一点好吗？学院怎麽可能再拨出这麽一大笔钱给你？预算向来是设计的大魔王，能决定一个举世无双的创意是否能完美问世，还是只是昙花一现的灵感，胎死腹中。」
阿盛助教站起身，拍拍手上泥土，顺手脱掉麻布手套，「你挺能说的嘛。」
「远不及你的舌灿莲花，」千叶耸耸肩，「英明的助教学长，请问你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光是交接的事，我都听你讲了快一个小时。」
她竟然抱着一盆沙漠玫瑰站在占地广阔的系温门口，认认真真听着身为园艺植物生理学助教的阿盛学长讲半天，她什麽时候这麽有耐性？
重点是，她这学期还没修这门课，干嘛这麽卖他面子？
「一年不见，你怎麽还是老样子，眼里就只看的见你那些宝贝盆栽，不多跟人交流交流？」助教皱眉，院长确定要把策展这份艰难任务交给貌似有社交障碍的学妹？还给她工读机会？
千叶正要反驳，助教瞥了眼她手中的小盆栽继续说：「还有，我们院长的强项明明是蝴蝶兰，你为什麽偏偏要选其他种类来实习？他这里资源那麽多，系温里半片面积都是蝴蝶兰，你选兰花根本就蒙着眼就能过关，有事半功倍的路不走……啧，真不知该说你是认真还是死脑筋。」
他们生物资源学院的院长就是业界有名的林谦淼教授，正好曾担任园艺景观系的系主任，近耳顺之年，眼光独到，相当看好千叶香湘天生对植物的敏锐，一直希望她加入花卉学群，走精致园艺栽培这条路，毕竟米德是国家在这领域重点投资栽培的学术对象。偏偏千叶香湘傲骨地选了景观学群，甚至加入园艺系新成立的高端婚企设计组，说这行比较有钱赚，连这学期的造园学实习课，也选了与蝴蝶兰生长环境大相迳庭的沙漠玫瑰。
任性。
不只任性，还很自大。
这麽说并非偏见，林院长是享誉国际种植蝴蝶兰的高手，蝴蝶兰的经济效益不需多说，无论从政府或业界，林院长的研究室从不缺研究与赞助经费。更重要地是，他是千叶香湘父亲的旧识，只要千叶愿意，加上她对花卉植物的天赋异禀，院长绝对乐意栽培她成为最得意的门生，届时千叶肯定还没毕业就有许多大型景观设计公司招聘丢出甜头，无论是国际饭店、赌场或渡假村这类高利益园景设计案，任她选。
没错，有门路就是这麽吃香。
偏偏千叶香湘……向来只坚持自己的做法和想法。
「我就是不要，太没挑战性了，走别人走过的路，还是已经走了几十年的路，」她换了个站姿，「薪水高的临场设计比较有挑战性，虽然压力大……」
「好了，都不知听你讲几遍了。」助教摇摇头，一手倚在温室门口，「随你怎麽想，反正你还是得回来照顾这栋蝴蝶兰，院长说了，等你回来我就能回去专心准备博士论文，欸，别忘了自己今年拿人家工读薪水。」学长笑着伸出手指弹了弹她额头。
她连摇头，「何允盛！别再敲我头，小心我罢工，你就等着被叫回来继续浇花。」
「好好好，」助教不怒反笑，摊摊双手，「我看到学妹这麽可爱，情不自禁嘛。」
「你恶心。」
「你是在说腰上挂的那罐？」何允盛抬抬下颚，眼神瞟向千叶侧背包包上吊着黑黑的瓶装水，一看就知道是什麽，更别说还有味道。
「这哪叫恶心，这叫专业、敬业，又用心。」她看都没看，得意地回答。
何允盛笑出声，「你那位天兵室友知道吗？」
「谁？」千叶一楞，「你说赵虹？呃……」
是根本不能让她知道。
「不会吧？还不让她知道，算了……你自己的事情。沙漠玫瑰的特性和蝴蝶兰不同，你自己注意温度，比起兰花，耐旱植物好养多了……」
「这还用你说？为了这盆玫瑰宝宝，我还网购一台除湿机，应该这几天就到了……」她双手合十，半哀求样，「但你可别跟赵虹说啊，先帮我保密好吗？拜托拜托！」赵虹也经常到系办和系温走动，她得和助教们先套好招才行。
何允盛皱起眉头，「这恐怕有点困难……」
「为什麽？凭我们这几年的交情，你连护我周全的诚意都没有！」千叶拿起那罐混浊的瓶装水，激动地喊：「要是让赵虹知道这东西的存在，我肯定没命！难道你希望我没命吗？」
「香湘，不是我不帮你……」助教一脸为难正要解释。
「何允盛，我实在错看你了，枉费我以前常常替你改作业，还冒着被误以为是你女朋友的耻辱到你的监考班收考卷……你……你实在……」千叶捧着盆栽气得发抖。
何允盛一手按着额头，十分无奈地朝她身後点点头，还未开口，就听见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至──
「欸，香湘……」
一听是赵虹，千叶香湘全身像定格般，吓得一动也不动。
只见赵虹低头滑着手机，表情疑惑地朝他俩走过来，「我们有买除湿机吗？为什麽房东传简讯通知我收到一箱大包裹，要我们自己搬到楼上？」说完时，正好走到千叶面前。
千叶香湘一副做亏心事被抓到的样子，眼神向何允盛求助，他却抿抿唇见死不救，她只好转身独自面对赵虹，乾笑一声，拿出兵法三十六计中，她最擅长的，博大精深第二十七计──
假痴不癫，假作不知而实知。
简单来说就是……
装傻。
「咦？好奇怪，」千叶香湘一脸惊讶，「会不会是送错了？我待会先回去看看吧？」
绝对不能让赵虹知道她为了照顾一株耐旱植物新宠，把打工钱拿去买除湿机，却没买她的生日礼物限量香水！
而且，她连赵虹想要哪一牌都还没记得过……
「也好啊！」赵虹点点头，眼角余光撇下那瓶混浊水，鼻子嗅了嗅，瞠目喊：「那是什麽？」再看了看她手中的盆栽，「这又是什麽？千叶香湘，我们家阳台已经够多盆栽了！厨房客厅也堆满奇奇怪怪的肥料，你不要跟我说你要带这盆沙漠玫瑰回家！」
千叶尴尬笑了笑，鼓起勇气，「我要带她回家。」
「你……」
千叶转身避开作势要抢盆栽的赵虹，「而且她有名字，她叫小樱桃。」
「新小三居然还有名字？你还为它特制这瓶……你、你这个千叶臭臭！」赵虹抡起拳头，刚要捶下去，却突然想到什麽，微笑收回手。
奇了怪了，赵虹今天怎麽手下留情？千叶眯起眼偷看。
只见赵虹双臂环胸，精致眼妆的单眼皮透漏杀机，「我再给你最後一次机会，如果我跟这个新盆栽……叫什麽，小樱桃？一起掉到海里，你先救谁？」
「那当然，」千叶香湘吞了吞口水，「……先救盆栽。」
「你说什麽？」赵虹表情像被雷劈到，「我是你万年室友兼闺蜜，你去欧洲自由自在的日子，都是我在替你照顾这群不会说话的植物，你竟然救小樱桃却不救我？」
「不是、你听我说，盆栽又不会游泳！而且……」
而且还会一直往下沉。
看见赵虹眼中一发不可收拾的怒火，千叶赶紧把後面这句吞回去。
「千叶香湘，你这个见花忘友的人！」赵虹尖声大喊，「我给你三秒钟立刻消失在我面前！否则我……」
「好好好，不用否则，我立刻闪人。」千叶抱紧盆栽，转身就跑。
何允盛连忙朝她背影喊道：「香湘，别忘了刚刚跟你提的，下个月校庆你要负责系上的花卉展，记得啊！」
「我先活着再说吧！」千叶逃命似地摆摆手。
何允盛望着那背影摇摇头，两个都是园艺景观学系的奇葩……他偏头对赵虹开玩笑说，「今天怎麽放她一马？还以为你要揍她一拳，或者上演摔盆栽的连续剧剧情。」
「不，我想到更狠的一招，还不用亲自动手，」赵虹原本就是目光犀利的单眼皮，这下眯起眼的样子，令人看地胆颤心惊，红唇微启，轻笑一声，「我故意没跟她说，那位体育系的国手就在我们学院大楼门口等她。」
「谁？」
「就是最近要追她的体育系男啊，你没听说？自从跟千叶告白一次後，穷追不舍，千叶最近怕他怕地跟什麽似的，每次远远看到他，不是躲起来就是拔腿就跑，」赵虹冷哼一声，「看这次她抱着盆栽要怎麽跑？要嘛把小三盆栽给我当场丢了，要嘛被肌肉男逮个正着……哼，先救小樱桃，不救我是吧？」
何助教背脊一凉，「……」
不过就是一盆沙漠玫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