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没有想到有关周奂的过去会是从她母亲口中得知的。
在听见那句回答之後,她一路开快车,把原先即使走高速公路也要四十分钟的车程硬是砍了三分之一,只花了不到半小时就从位在南区的学校赶回北投老家。一进家门,她没先去在禅室里打坐的父亲打招呼,甚至连门也没敲就闯进了母亲的书房,焦心而急切地向她问了当年的事。
然而,让她更意外的是,她的母亲不只是在审理案件的期间和周奂有联络,连他入监服刑的四年期间,她只要有空就会过去探望他,甚至後来他假释出狱至今,她都还是和他保持连系,每年平安夜那日中午,他们会相约出来吃一顿饭,聊聊他一整年的生活。
周奂的故事几乎了集结了社会所有可能想见的悲剧。
他的父母是六亲等的近亲表兄妹,从小在同一个村落长大,他母亲十六岁的时候遭到他父亲强暴,意外怀孕,双方的家长为了掩盖这桩丑闻,潦草地让两人结了婚,然後就要他们搬到外头,不许再回老家。
他母亲怀孕的期间,他父亲时不时就会藉着酒意一逞兽慾,後来导致胎儿不满八个月就早产出生,加上怀孕期间母体并没有摄取足够的营养素,胎儿的生命迹象十分微弱,必须在保温箱里观察,并且注射自费的营养针。
由於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孩子出生之後,他父亲几乎把所有的关注都摆在了孩子上头,对於医生的治疗建议也都照单全收,然而家里所有的经济都倚赖他父亲开计程车的微薄收入,没有多余的钱支应妻子产後照护的医疗费用,所以他母亲在生产後两天就出院回到了家里,连月子都没有做就开始去餐厅当洗碗工以补贴家用。
孩子出院後,有好一阵子他父亲都没将赚来的钱拿去买酒,而是拿来添购孩子的衣物、奶粉及日用品,也因为有孩子在的缘故,有好一段时日他父亲没再违反妻子的意愿发生性关系。
然而,当孩子上了小学,一天之内会有将近八个小时的时间不在家中,加上那几年因为政府主打的观光政策,中国游客来台观光数量遽增,他父亲开计程车的收入增加不少,又有了余裕能购买酒饮,家里的生活再度掉入了先前的回圈。
自周焕有记忆以来,母亲总会在八点左右就哄他上床睡觉,等他睡着之後就离开房间,然後他总会在夜里听见酒瓶碎裂、家俱摔砸的声响,而这些喧腾的嘈杂当中也总会夹杂着母亲微弱的啜泣声,偶尔更会伴随嘶哑的哀号及哭求。
每天早上醒来,他总会看见母亲的脸上、手臂或腿上出现一些昨夜还不存在的新伤口,有时是瘀青、有时是破口、有时甚至淌着黏稠未乾的暗红。
他知道母亲受伤了,想替她上药包紮,却发现家里连医药箱也没有。他急得哭了,想去和附近的邻居叔叔阿姨求救,却总是被他母亲抱住。
他母亲总是抱着他,用着无比温柔的嗓音在他耳边说:「周焕不哭,妈妈没事,妈妈不会痛。」
在每一次遭丈夫殴打或强暴的隔天,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任谁听来都不真实的谎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孩子,这一次切都是她的命,是上天给她的考验,她会甘心承受,绝无怨言。
周焕知道他家对面住着一户爸爸是刑警、儿子也想当警察的人家。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他每一天放学之後都会站在家门口,看着社区里所有的孩子都跑去和那户人家的大哥哥玩,每一次看着的时候,他都有股冲动想去拜托他,拜托他救救他妈妈,可是每一次当他往前走出一步的时候,他就会听见他母亲从厨房里传来的叫唤,每一次都是如此恰好的时机,就像是刻意在阻止他向外人发出求救讯号那般。
他的母亲从来就不想要任何人的介入或帮助,因为她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并没有遭遇到任何不幸,她始终认为夫妻间的相处本是如此,夫为天、妻为地,女人是附属於男人之下的,无论生活过得好坏,都该甘之如饴。
周焕并没有被他母亲的论点说服,也不想永远只能淹溺於无助,所以他开始用功念书,他想要上最好公立的学校,考上最好的大学,成为一个医生,让经济不必再倚赖只会酗酒动粗的父亲,彻底带他母亲逃离恶梦的爪牙。
除了念书之外,他也开始想办法赚钱,国中的时候他去学校的福利社打工,上了高中之後则积极参与所有能拿奖金的学术竞赛。他将赚来的钱藏在衣柜深处,连母亲给他缴整学期学校餐费的钱都一并存了起来,每一餐只花十块钱吃一颗茶叶蛋,饿了就装学校饮水机的水来喝。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直到十六岁那年的五月下旬,他父亲在一次运送的过程中与乘客发生了纠纷,推挤拉扯中失手打伤了对方,对方一怒之下告上法院,车行老板赔付了赔偿金,更将他父亲解雇,也收回了租借给他的计程车。
那天之後,他父亲求职处处碰壁,家中不但失去了主要的经济来源,他父亲更是变本加厉地继续酗酒,原先只有晚上喝,失业之後连白天也喝,几乎没有一刻是清醒的。
喝醉了以後他又会开始殴打他母亲,下手一次比一次还要狠,从原先徒手抡揍,到後来以棍棒椅凳殴打,有时甚至会拿酒瓶摔砸,把原先就体弱枯瘦的妻子打得遍体鳞伤,每一次也都把早已家徒四壁的房子毁坏成满目疮痍。
高一下学期结束後,家里没有多余的金钱能够再支应周焕的学费,他只好办理退学,找了一间手摇饮料店的工读赚钱,好维持日常生计开销。
从小到大,他的父母都没有替他过过任何一次生日,他们没有多余的金钱买蛋糕或礼物给他,可是每一次生日,她母亲总是会特地去市场买一盒样貌丑陋但价钱便宜的草莓给他,一边喂着他吃,一边和他说生日快乐。
案发的那天是他十七岁生日,他母亲前一晚特地走了很远的路到市区的蛋糕店,花了八十块钱给他买了一块草莓蛋糕冰在冰箱里,在他准备出门去上班前告诉他要等他回来庆生。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有蛋糕的生日。
那天恰巧也是发薪日,所以他从一早就抱着期待的心情上了工,更是辛勤地跑了好几个地点的外送,晚班的工读生临时请假他也自愿代班,从上午九点一路工作到了晚上十点,拿着赚来的几千块薪水返家要和母亲一起过生日,结果却在踏入家门时又一次看见了父亲高举椅凳不断往母亲身上痛殴。
那时候他母亲被打得满脸是血,整个人瑟缩在墙边不断哭嚎求饶,而那块说要替他庆生的蛋糕连同盘子碎裂成一地的狼藉。
在看见这样的景象以後,周焕失去了理智。
他自厨房抽来砧板上的刀,发狂似地往他父亲背上砍。下手的第一刀就挥中脖颈,血流喷溅而出,剧烈的疼痛让他父亲瘫跪在地,他却没有停手,杀红了眼,不断不断地朝他挥刀。
热烫的腥血随着每一次抽刀飞洒而出,溅湿了他身上的饮料店制服、溅湿了他持刀的右手、溅湿了他狰狞的面孔,也溅湿了瘫坐在地上惊惶失措且痛哭失声的他母亲的脸。
遍地血流成河。
身中多刀而失血休克的男人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周焕拿着刀站在他腿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失去血色且痛苦扭曲的面容,目光停留在还有着微弱起伏的胸膛上。
而後,他想也不想地举刀向下,刀尖穿透了左胸口厚重的肌肉组织,刺入脉动孱弱的心脏。
刀锋剐过软肉,陷入血洼之中,漫出粘腻的水声,他冷眼看着一片血肉模糊,面无表情地将刀抽出,鲜红的血如涌泉般喷溅而出,把世界染成了面目全非的暗色。
在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男人就此失去了呼息和心跳。
他死了。
终於死了。
确认那人没了气息之後,周焕五指一松,沾满鲜血的刀自高处掉落,摔出一声铿锵,宣告这场救赎的杀戮结束,也宣告他的母亲终於能从这场恶梦解脱。
而他的人生也从那一刻开始,从原先的炼狱变成了另一片黑暗。
⋯⋯
关於周焕家的故事,大部分是周焕被羁押後一直到判决作成前,许芝兰以承审法官调查事实为由去少年观护所看他的时候听他亲口说的,极少数则是从当时的街坊邻居口中得知。
每一次去找周焕,她总是想尽办法地想要从他口中套出他对犯案感到後悔的叙述,好替他争取到更多减刑的空间,可每一次问他,他的回答都是不後悔。
他永远都不後悔自己杀了那个人。
即使再给他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也会杀他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由於这个案件是当时社会瞩目的重大刑案,且是国内第一件犯罪行为人非家暴受暴者而出於防卫他人之目的杀害施暴者的案例,政府部门及社会舆论都给予了承审的台北地院高度的关注与压力,导致许芝兰虽然怜悯孩子艰困的处境,却也无法在量刑上有太多的宽容空间,最後只能综合考量周焕犯案当时所面临的危害情状、心理状态来稍稍平衡他过度残虐的犯罪手法,将刑期减至低於最低刑度十五年有期徒刑的八年一个月有期徒刑。
判决结果宣判那日,周焕当庭就表示放弃上诉。
上诉期间过後,判决生效,他便从羁押的少年观护所移交至监狱开始服刑。
周焕服刑的期间,许芝兰只要有空就会去探探他,每次去都会问他有什麽需要,他每一回都只会请托她带些书籍来给他。
除了书之外,他不曾要求过其他的物品,连她冬天时特地给他买的绒被他也拒绝收下,说自己没有资格接受这些好意,只希望法官能暂时替他照顾母亲,疗养院的钱他之後出狱会再想办法还她。
当他服刑的日子逐渐接近四年,许芝兰开始和他谈有关申请假释的事情,但周焕的态度十分消极,完全没有想提早离开牢狱的打算,她只好特意拜托了狱所里认识的同僚,把那封她擅自替他写好的申请书状以他的名义递交出去,成功地替他争取到了假释的资格,让他能在服刑四年又三个月後就离开狱所,重新开启新的人生。
但从监狱里出来之後,周焕的人生遭遇到了更多的困难。
一个高中肄业,连大学都没念,身上还背有杀人前科的孩子,无论投了多少履历都是石沉大海,连餐饮店也不敢请他当外送人员,他沦落到只能去工地做苦活,每个月领不到一万五的薪水,和其他外籍移工挤在破旧工寮里不到三坪的简陋房间。
每个月领了薪水之後,除了留下餐费外,他把大部分的钱都给了许芝兰,请托她继续替他照护因受创伤而精神失常的母亲。
这样四处打临工的日子过了两年,曾和周焕在狱中短暂当过一年同房狱友的姜哲出狱,投资了一大笔钱给他开了间酒吧,他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
然後又过了两年,酒吧开始转亏为盈,他存了一笔五十万的现金,在某一次许芝兰去医院的安养中心探望他母亲的时候把钱给了她,说是要归还这四年多来她替她母亲支付的医疗费用。她原是婉拒,但周焕坚持要她收下,她只好以拿着大量现金在身上有安全疑虑为藉口,让周焕把钱汇给她。
她是在收到那笔汇款的时候才知道,那孩子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周奂。
他说,火字旁的焕代表着光明的意思,但他的人生早在十七岁那天就已经失去所有光亮,所以他没有资格再叫这个名字。
周焕的人生永远停在十七岁那天。
那天之後,世界上再也没有周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