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来了?」
五分钟後,顾怀之终於找回自己遗落在远处的声音,尽管寻回时心慌犹存。
「趁热吃。」男人答得文不对题,清冷的语调又似在命令。
顾怀之突然发现,周奂这个人似乎不太懂得怎麽好好说话,也似乎不是很喜欢说话,就连别人对他提问的时候也是爱理不理,恣意地选择回答或沉默,或是像现在这样以开启新话题的方式强制结束前一个场景的对白。
在她的印象中,除了昨夜在她车里煽惑着要她继续叛逆沉沦的那句话之外,他几乎每一句话都不超过十个字。
她抿着唇,视线微垂,瞥见纸袋里的烧饼因散出微热的蒸气而在外层的塑胶袋上凝出了一层雾气,也从豆浆的封膜上看见了那无论是在地人还是观光客都耳熟能详的老店名。
这间开了将近一甲子的豆浆店,每天自清晨拉起铁门开始就是大排长龙,许多招牌餐点更是不到七点就会售罄,她回台湾三年来,就是假日有余裕的闲暇时分,也不见得有那个动力早起去排上一回。
周奂的公寓距离Thanato只有步行不到五分钟的路程,那个社区离C大也不远,有不少学生都是在那附近租屋。大三那年,她以课业繁重为由搬出家里,和系上的直属学姊以及另外两名外文系的女同学一起分租的小公寓也在那个区域。
然而,不论是C大还是周奂住处位在的老社区,距离这间豆浆店,就是开车也至少要花上二十五到三十分钟,来回一趟就是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如果再计入排队及等候餐点制作的时间,少说也要再加上三十到四十分钟的时间。
而他在不到八点的这个时间提着早餐出现在她的研究室,也就意味着,在她还沉溺於睡梦之中,也许连天都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已经出门了。
周奂为了她,竟然早起跑了那麽远的地方,特地买了早餐来给她……
昨晚他开着她的车从Thanato送她回家,即使是深夜车流量极少、平均车速维持在六十上下的情况,也还是开了近半个钟头的时间,而他昨晚是离开她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半左右,打车返回他家可能也已经是近三点的时刻了。
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只睡不到两个小时,就出门去替她买现在这份摆在她面前的早餐了,是吗?
顾怀之咬着唇,眼底蒙上了一圈氤氲,心下千流渺渺。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周奂这样,在清晨的时分为她早起出远门,只为在上班前的片刻为她捎来一份温热的早餐。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周奂这样,在她什麽也没有说,什麽也没有表示,什麽也没有请托,什麽都没有做的时候,却自愿为她额外花费时间和心力,去做一件或许对旁人而言不过是生活里的平凡无奇,却是她从来都不曾想望的小事。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
从来没有。
如果他们只是床伴的话,他不需要做到这样的吧?
肯定不需要的。
周奂他并不只想要单纯当她的床伴,并不是只想要这样的,对吧?
「周奂……」女人低微的声音自颤巍的红唇溢出,孱弱的像是随时会化在空气之中。
「嗯。」
男人的应声冰凉如残存於窗棂上角落边那抹极小却尚未被阳光的暖热抹去的露水,存在本身就象徵着深夜的寒意,看似不着痕迹,触及之时却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未曾散去的冷。
「你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
顾怀之抬起头,把目光从纸袋里的早餐移到他的双眸,在那总是平静如一片湖泊的眸心中,看见了一片在清冽月光下苍茫寂寥的大雪,以及那个被虹膜隔绝於大雪之外的她。
他的眼中,映着一个她。
周奂看着她,看着她眼里泛着困惑却也同时隐隐颤着感动的流光,心下是一片比她眸中的困惑更深的疑惑。
「我是你的男人。」
昨晚他就说过了,他是她的男人。她顾怀之的男人。
既然作为她的男人,买早餐给她吃,理所当然,不是吗?
只不过是买一份早餐给她吃,这样就对她很好了吗?
在她心里,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好了吗?
「……」
他说,他是她的男人。
因为他是她的男人,所以才对她这麽好,是吗?
「周奂,你……我们……是在交往吗?」她的声音泛着寒颤,气若游丝,心下透着想一探究竟却又害怕得知真相的矛盾。
「不是吗?」他淡然反问。
那不咸不淡的口吻,以及那无波无澜的表情,都像是在告诉她,她的问题听在他耳里是多麽的不像个问题。
周奂的确不认为这是个好问题,甚至觉得顾怀之问这问题有些不知所云。
他昨晚说的话,难道都还不够清楚吗?
太过平静却又带着肯定的反诘语气让顾怀之心颤地抽了口气,心房如遍地的雪茫被萧飒不止的狂风袭卷,四处纷飞着杂乱无章的白絮,场景是一片苍白的混乱。
此刻,自她心里滋长而出的情绪有惊讶、有欣悦,同时也有满满的,罪恶。
如炊烟般冉冉而升,将一片澄澈的蓝天渲染成迷茫,缭绕不散,又如黑墨滴落清水之中,自坠落之处扰起圈圈涟漪,终将清澈渲染成幽冥的,不断扩大膨胀的罪恶。
她明明也期待跟周奂之间的关系不仅止於肉慾的,可是当想望成真的这一刻,她却是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罪恶感。
她出轨了。
她背叛了她和邵仕强的婚约。
不是一夜情,不是短暂的放纵之後就回归预设的轨道上,也不是单纯寻求生理上的慰藉却不谈及心灵层面,不是只有性没有爱的利用关系,而是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偏航而行了。
她不能这样的吧?她不该这样的吧?
事情不该真的变成这样的……
「周奂……我订婚了……我有未婚夫的……」
顾怀之快疯了。
在说出自己有婚约在身的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心里有两种声音,各据一方。
一边是坚守着道德底线的理智,另一边则是希冀挣脱的强烈渴望,反覆而猖狂地相互咆哮着,撕裂般地拉扯着她的良知和心念。
极尽矛盾。
她不爱邵仕强,可是他们之间有婚约存在,他们之间在世俗之上,负有对彼此忠诚的道德义务。
她对周奂有好感,可是他们之间不该存在任何情感关系,他们之间在世俗之上,是悖礼犯义,是毁纲弃常,是不被世人所接受也不容见於光的禁忌。
他们不该真的变成恋人的关系。
周奂并不是没有看见她眼底逐渐漫漶成碎光的痛苦,可看见之後,唇角却是勾起了清浅的玩味,眼底有着张狂的笑意,极尽邪恶。
她眼里潋潋的波澜,是恐惧与期待交织的颤抖,是罪恶与兴奋相融的悸栗,是跨在道德界线上挣扎着该进或退时的犹豫不决。
她找上他,不就是为了要从烂俗成套的道德世界里折翼,堕入幽冥吗?
而他的世界,本就只有黑暗,永无止尽的黑暗。
既然如此,她何必纯白?
周奂慢条斯理地迈开脚步,绕过了横亘着两人的办公桌,然後伸手,轻轻捧住那颤抖不已而泛上几丝凉意的脸庞。
「顾怀之,听好了。」
颀长的上身微倾,微凉薄唇吻上那片颤悸着的唇瓣,温柔的。
「我是你的男人。」
我是你的男人,跟你有没有其他对象无关。
你要我来,我就会来。
你需要我,我就会在。
你若不要我,只要说一声,我就会离开。
厮磨之中,男人寡淡清寒的嗓音传入耳中,微沉的声线伴随着如疏雨般绵密而细碎的亲吻,砸得顾怀之迷失了所有心神。
「我是你的男人,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继续还是结束,都由你全权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