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扇冰冷的大门前,陈玮希望自己忘记密码,但事与愿违,年少的记忆,至今尚不够久远,他记得很清楚。
他可以按电铃,这样可以显示疏远,但另一面的自己,渴望知道自己就这麽堂而皇之的进门,他会有什麽反应。
打开门以後,他看到的是空荡荡的房子,摆设,与七年前一模一样,他甚至没丢掉他们的照片,所谓的「全家福」。
他在屋子里走一圈,像收集证据般,拼凑消失的七年人生,或说,错置的十五年人生。
他不记得五岁时是怎麽被带入这个家的,懂事以来,他扮演着另一个身份——
「威廉?你回来啦。」
门口传来的声音,他顿时全身僵硬。
陈文郁,他的继父,缓缓走过来,没有国家交响乐团指挥的架子,手里拿着超商的塑胶袋,面对继子,略微不自在的解释:「本来在家等你过来,突然想起家里没什麽喝的,下楼去买几瓶饮料,没想到你先到了。」
这个人曾经被他唤为父亲,除了专业上过度严格的要求,他也一直善尽父亲职责,直到那场意外发生。
见陈玮不回话,他问:「我买了茶和可乐,你想喝什麽?」
「都不用,」陈玮沙哑的说:「你不是有话跟我说?说吧。」
「那⋯⋯你先坐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陈玮决定要扮演客人,坐在客厅沙发上,视线避免看到室内其他部分,害怕看到连他的房间,都被保存如初。
陈文郁的背影不像七年前那麽挺拔了,放弃欧洲学业回到台湾以後,他先是服兵役、工作、上大学⋯⋯完全离开古典音乐的圈子,就是不想再与这个人有所关联,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其实是出於报复的心理,他的能力太薄弱,无法伤害得了这个人,於是宁可避开他,想像他过着悲惨孤独的生活,事实看起来,陈文郁确实是孤独的生活着,但自己,却没有一丝快感。
陈文郁从厨房走出来,讲究的在他面前放下一瓶矿泉水与玻璃杯,坐在他对面,仔细的看着他。
「我听说,你快大学毕业了?」
「嗯。」
「是乐团的同事们,他们都记得你,这几年你玩摇滚乐玩得还不错,有些人会问我你的事,还有人跟我要你的专辑,我其实挺难堪的,毕竟外人不知道我们的情况⋯⋯」
陈玮想打断他,但却说不出口,只能坐在那里听着。
「你妈妈丧礼後,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解释清楚,但你的固执就跟你妈一样,一回国就去当兵,我又到美国客座好几年,这个家就剩我们两个,总不能一直这麽僵着。」
「这个家⋯⋯」陈玮喃喃道:「存在过吗?」
「没想到有天会跟你说这个,威廉,我对你妈,是真心的,也是真心把你当儿子。」他叹口气:「小时候是逼你逼得比较紧,谁让你起步比较晚?你现在不是个孩子了,我把你当男人,有些事,你自己应该是能懂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麽意义?」
「你妈她⋯⋯遇见我以前吃过不少苦,她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我曾经想过不要逼你逼得那麽紧,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就好,但是她希望你能杰出,比我更杰出⋯⋯」
「都是我妈的错吗?」
「当然我也有错,但你一定要知道——是她不让我告诉你的,她不希望自己的病情耽误你的学习。」陈文郁顿住,声音里饱含痛苦:「我很舍不得⋯⋯她,不管你相不相信,这几年来,我一直带团在国外表演,就是不想回来这里。」
「威廉⋯⋯」
「不要叫我那个名字。」他打断:「虽然不能拿掉你的姓,但我已经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个人了。」
空气沈滞许久。
「好,我们不讲过去,找你回来,本来就是想讲讲未来。」陈文郁再开口,已找回昔日为父的威严:「我要离开台湾了,美国乐团提供一个十年的合约,我打算接受,之後就在那里退休,以後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房子,和你妈的东西,我都打算留给你。」
「不必了,我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
「威⋯⋯陈玮,你现在玩的音乐,可以保证你一辈子都好?」
「这不用你管。」
「怎麽可能不管?」他厉声道:「这时代,哪个摇滚乐团不是苦哈哈的?你念的是历史系,也不太可能当饭吃,难道你要在乐器行、餐厅打一辈子工?再怎麽样,你还是我陈文郁的儿子。」
「好啊,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过户办一办,我明天就把钱都捐出去。」
「你⋯⋯」他颓然:「你决心要这麽辜负你母亲的期望?」
「是你辜负了她,别扯到我身上!」陈玮站起来:「一个女人要什麽,难道你不清楚吗?她希望我出人头地,那是因为她要你感到骄傲,怕哪天你就不认我们了!」
「什麽话?我怎麽可能不认你们?」
「妈就是这麽教我的:好好拉琴,给你爸长脸,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拿下那个奖,跟你爸证明你是他儿子,不管有没有血缘!」
「她,」陈文郁紧闭眼睛,痛苦不堪:「她不该给你这些压力,我怎麽可能不要你们,威廉,我⋯⋯」
要一个不擅言词,一生都活在音乐世界里的男人,那麽多道不清的过往,在这麽深的敌意面前解释清楚,根本办不到,更何况陈玮把自己关得那麽紧,拒绝自己去感受。
「算了,你要怎麽样就怎麽样吧,房子,和你妈的积蓄,我反正都会过到你名下,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百年以後,所有的东西也都是你的,随你处置吧,只有一句话,我希望你回去想想。」
陈玮等着。
「你看看这个家,除了你们母子,我还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