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愛之人 — 乖_04

潘禾青父亲的死因不好交代,除了大人以外,他们对小孩的说法统一归为车祸意外,当时比潘禾青年龄还小的表弟表妹们,包括游宇路,对这件事的认知停在一场非蓄意的车祸事故。游宇路一直到了前几个月,也就是和潘禾青恢复联系时才偶然得知,也就是潘禾青说溜嘴,他一直认为大家都明白这件事,在他听到游宇路吃惊的反应才缓过来,发现原来年纪比他小的孩子们无一知晓。

潘禾青的母亲自那之後没有再嫁,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白天在电动玩具店当正职,剩余时间去跑保险业务,之前有段时间还跟着潘父的二姊潘宜萍学算帐,後来因电动玩具店徵不到人,潘母上了好段时日的大夜班,但她从未喊过苦,精打细算渡日。在潘父过世三年後,阿嬷也相继过世,在遗嘱中特意交代潘家人要留一笔教育费给潘禾青兄妹,表面上是把潘父的那份遗产理当过继给潘禾青兄妹,但这笔教育费的署名却不是潘母,而是暂且将这份教育费记在潘宜萍名上,潘母会在每学期初要缴学费时向潘宜萍请款。

每年的清明扫墓都是潘母在打理,她会在扫墓前一周通知潘家人几点在灵骨塔集合,并在扫墓前腾出一天时间去市场采购三牲五果,当天清晨五点料理要参拜的伙食,一人担起料理工作,总会煮出一整家族的份,潘母的拿手料理是红烧肉和青椒笋丝,她会熟稔地将食物装入一次性餐碗里,总会装满三十个碗,一字排开特别气派,潘母还会炖一锅萝卜排骨汤装在保温锅里一起提去。此外,潘母总会负责去买烧给亡者和山神的纸莲花,十来包的纸莲花上头会写上每个人的名字,什麽时间该放供品、什麽时间该烧纸钱、什麽时间该收拾,全都是潘母在掌握。她料理扫墓之事有十三年之久,对於这些繁琐事已有一套心法。

每每扫完墓,潘家人都会例行性的端着凉饭菜到地下一楼的用餐区吃午餐,潘家人总是两手空空的来,稍微好心一点的人会在路上买些零嘴一起供在桌上给祖先,甚至连用餐的纸餐具也都是潘母在准备,潘家人会在用完饭後巴结地称赞潘母煮的料理,擦完嘴後俐落的将筷子往桌上一摆,又约去外头吸菸闲谈,潘母会张罗几个孩子一块把饭後残局收拾,剩余的料理有时会被潘家人拿回家,说是当晚餐吃省一顿饭钱。

他们会在分道扬镳时点着纸钞,除了金钱外,潘家人无需付出更多劳力。潘禾青总觉得母亲像是吃了憋还无法回嘴的哑巴,这麽替潘家人做牛做马,潘母倒不以为然,说着以和为贵,替已故的丈夫做饭这叫天经地义。

他们目前住的房子也是遗产之一,不过这房子的署名是潘欣怀,潘父的大妹,也是潘禾青最厌恶的亲戚。潘欣怀投资很多房地产,手中的不动产有六间,合计起有上千万,但每个月要养房贷也有十万那麽多,後来潘欣怀和公司其他职员有争执,一气之下把工作辞了,房贷还不出来便把脑筋动上潘禾青三口目前住的房子,央求他们搬离。潘母对潘欣怀的刁难早已不以为意,说着也罢,他们可以去外头租房子,潘欣怀又灵机一动,反口又说:「既然你都要去租房子,不如这间房租你吧,每个月缴房租给我,肥水不落外人田。」潘母对此招取采迂回战,刻意不回应潘欣怀的馊主意,後来这事被潘家其他兄弟姊妹知道,人人谴责潘欣怀不该如此欺侮潘母,只有游宇路的母亲站在潘欣怀那方,游宇路对此事略知一二,但游母的立场则坚持那房子终归潘欣怀所有,该怎麽用全听潘欣怀就是了。这件事不了了之。

潘禾青全看在眼里,放在心里,他发觉他们一家三口始终像外人。

「算了吧,就这样,只是在我爸过世後,我认为所有人对我的好,都只是看我可怜。」潘禾青叹气,面对过去的事他不愿意回想太多。

潘禾青对潘家长辈依然彬彬有礼,他知道那些大人想从他口中听到什麽,也明白他们一家的地位,每逢春节,潘禾青一家就回金山娘家过,再没回潘家一次。

「哥哥,以前听你说没有爸爸时,其实我也很能理解,某方面来说我小时候也没有爸爸。」游宇路试着缓解气氛。

「但是,我跟你提过的,没有谁可以理解谁,也许我们的童年有相似的处境,有相同的回忆,但是我们俩终成了这副样子。」这副老想着去死的狼狈样。潘禾青没有点破。

游宇路还是可以在潘禾青身上看见很多他渴望得到的,情感也好、礼貌也好,他从掩不住对长辈的厌恶,潘禾青却可以笑着在大人之间应退自如。

哥哥终究还是哥哥。游宇路带着些许伤感以及庆幸那些难受时光结束了,和潘禾青的散步之谈在一片祥和中告尾声。

潘禾青随游宇路漫步回捷运站,在道别前,他特意向游宇路点明一件事。

「宇路,有件事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

「嗯?」游宇路从书包的侧袋拿出随身听和耳机。

「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去看医生。」潘禾青话语一落,立刻换来游宇路蹙紧的眉头。

「……嗯。」

在潘禾青第一次向游宇路坦白病况时,就语重心长地和他说过一次,那次他发现游宇路对就医这件事有些抗拒,他试着搬出自己护理系的背景,凭藉医学知识明白药物对於精神疾病有相当大的控管,也明白精神疾病不过就是一种生理上的疾病,是大脑神经传导物质分泌失调引发的一系列痛苦。

游宇路也不笨,他知道这些都是生理上的问题,可他对就医这件事,尚且存在些需要被确定的疑虑。

「知道了,我如果有去的话再跟你说。」

「好,去吧,回家小心。」

游宇路向潘禾青道别,带着一股缓解过後的疲惫返程回租屋处。

他把耳机挂在耳上,一如既往用音乐声盖过人群的音量,淹没涌出的焦虑,他没有再咒怨身边的路人,在跨过月台时,倏地纳闷自己前些时日为何会想跳轨,生活来来去去,随意地将他的情绪捎来又夺走,他从口袋里摸到异物,抽手推了下眼镜,从指腹传来一缕香味,他喃喃的道:「啊,忘了。」

忘了给潘禾青嗅一嗅这好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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