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年前带着空白记忆醒来的那一天起,尤尔就觉得自己的耳朵受了诅咒。
他不懂,同样是侦察员,为何他总能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甚至听得比晊世他们还要清晰,即便隔了厚厚的楼层,交谈再如何隐密,他都能清楚听见屋里所有人的声音。即使他不愿去听,那些纷杂话语仍会反覆钻进梦里,喧闹不休。
「这囝仔真是变了,以前我要是这麽说,他都会吵着留下来。」
大家不喜欢这样的他吗?
「唯有纯净之人才能行使净灵术。」
不再纯净的自己,已经脏掉的灵魂,还能恢复洁白吗?
「小育的能力落差太大,他们有些微词……要尽快帮小育恢复以往的水平,不然……」
不然就要抛弃自己?但这里是他仅剩的容身处了,如果再被抛弃,他还能去哪?
「虽然记忆没了,但爱会留下。」
所以他仍爱上了晊世,但晊世爱的究竟是回忆中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明明已经那麽努力模仿叶育,那麽拼命让自己的能力变强,那麽尽力去达到大家的期望,总是听话地依循晊世的希望,却还是比不上那个已经不在的人。
「我已不知该怎麽办……」
晊世累了吗?为何要用那种像在看修不好的破损玩偶的眼神?
如果连晊世都无法再爱了,还有谁能爱他?
他能再相信爱吗?
他还能相信什麽?
——「力量。」
不知从何时起,就有一个声音潜浮在阴影处,时刻蛊惑自己。
——「只有力量才是最真实的。」
意识随那不知名的话语变得深沉,眼前的黑幕迅速剥离,浮现一张张陌生且绝望的脸,刺骨的冰寒往身上汇集,痛得他再次陷入黑暗,胸口的闷疼不停搅动,无数画面於脑海闪过,每一幕都勾起他无限感触,哀伤、恐惧、愤怒、怨恨……汹涌地将他淹没。
他闭着眼不住喘气,品嚐这份刮骨的战栗,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也随之而生,尽管剧痛仍然存在,却也只有在此刻,才能真实感受自己的存在。
何幸语曾说:「原来你跟我一样。」
是,他确实跟她一样,想要真实的爱而求之不得,就像一个被前主人弄坏的玩偶,只因容貌相同而被接收成为替代品,再多的关爱也不真正属於自己。
谁会爱一个破损的人呢?
「我很期待日後的你会变成怎麽样……」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被你亲手撕碎再难复原的丑陋模样,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喔。」
熟悉的耳语让他睁开眼,便见那人又站在面前。对此,他已不再感到意外,只能冷声低念那恨之入骨的名:「约翰。」
约翰一贯从容地勾着优雅嘴角,伸手轻抚他苍白的脸庞,宛如对待情人般温柔低诉:「现在的你,只有我才看得到,宝贝。」
「叩、叩、叩。」
忽响的敲击声打断谈话,尤尔骤然回神,就听黑晊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育,怎麽净灵这麽久?不舒服吗?」
「我没事,一会就好。」他连忙出声应完,才发现自己站在洗手台前,水龙头正哗啦开着,马桶的水箱正在重新蓄水,而梦境中的一切早已消失,徒留些微的刺疼在额头轻挠。
又来了?
他茫然注视镜中的自己,只见瞳孔的颜色似乎更深了。
****
距离狐妖案已过了段时间,关於那晚的异象,董司常事後询问当地的土地公,得到的回应竟是——因有收到地府会派人收拾狐妖的通知,他老人家便以为是侦察员顺道做的清扫而未多加留意,毕竟那股无伤大雅的波动毫无恶意。
奇怪的是,侦察部门并未有派遣其他人的出勤记录,究竟是何人所为,是否与贵人察觉的微弱力量有关,全都无从推敲起,只好当作是哪位过路修士闲来无事的举手之劳。
至於狐妖的下落,根据追踪的探测员回报,狐妖已化去戾性,并自损修行回老乡沉眠了,所以是否还要大动干戈地追回,上头表示得再斟酌讨论。而石像妖灵则是彻底没了,为此,负责监导的董司常和领队的克里斯没少被挨骂。
值得庆幸的是,乞颜终於回来了。为了做最精细的完整检查,他要求尤尔暂停使用渡化术一个月。由於乞颜在灵能界的威信极高,就连十大阎王都要给几分颜面,特别是他对董阎王有救子之恩,地府便大方批准了,只要没重大案件,克里斯等人都无须接案,尤尔也暂时卸下渡化师一职。
不过,案子没了,董司常却照常天天跑过来,宣称要全力督促员工修炼,并加强上下属的团队默契。对此,单身狗罢课司机悲愤表示:「姓小董的根本是滥用职权搞办公室恋爱!」
尤尔的精神依然时好时坏,彷佛那剂伏灵针将他的机能全打乱了,昏睡时总不安稳,清醒时虽与大家说笑如常,突然陷入沉默的次数却也逐步增加。但每当大家询问原因时,他都一脸懵懂,好似那些沉默只是单纯在发呆,让人束手无策。
如此清闲地过了两个多星期,才被一桩紧急重案打断。
「咳!」黑晊世将视线从沙发上的黏体婴飘开,「需要我们晚点再来吗?」
罢课宅眼神死地唱起歌:「一闪一闪亮晶晶,老子每天都眼痛。」
唯有尤尔浑身一震,十分震惊,「董事长和克叔在一起了?」
「……」
孩子,你这反应迟了一个月。
罢课司机毫不留情地吐槽:「姓育的,你反射弧故障喔?」
「我……」尤尔囧得满脸涨红,憋了半天才委屈地挤出一句话,「我不姓育。」
罢课司机:「……」
倒是克里斯一点都没有被抓奸的尴尬,还朝尤尔挑眉一笑,台里台气地调侃:「有没有『性慾』都没关系,该爽的时候别憋着就好。」
尤尔:「……」
黑晊世抹了把脸。,他有种老婆被人调戏的感觉。
趁着几人被转移注意力,董司常赶紧整理好仪容,还企图仗着面瘫脸装一把逼,用憨憨软软的嗓音义正严词道:「这次的案子很严重,你们正经一点。」
喔,不知是谁一来就先忙着秀恩爱的?
面对满天白眼,董司常凉凉补充:「这攸关一位探测员的性命。」
这下,所有人都沉静了。
如同人间机关对杀警案的重视,他们这一行也十分看重前线同僚的安危。虽然探测员只负责初步调查,伤亡率不如侦察员高,但仍是接触现场的第一线人员,其风险不可小觑。
「那人是范通,你们都认识,他在一星期前曾表示某家私立医院有异象,打算深入观察再回报,之後就下落不明,他的上司甚至调出契约召唤灵魂,也都毫无回应。」
黑晊世蹙眉,「范通表面上是个三流风水师,实则有相当优秀的灵视力,且善於结界布阵,经验老道,以他的能耐,能让他无声无息消失的人绝不简单。」
董司常点头,「没错,所以上头才决定交由我们调查。根据资料,这家医院曾经面临破产危机,却奇蹟般地生存了下来,虽然经营状况也一直不算好,而且死亡事故极高,却从未有人提出申诉,就这些来看,确实有些可疑。」
「但这听起来只是官商勾结的一般医疗黑幕,这种人间的律法纠纷我们也无法过问,范通指的异象应该不是这个。」克里斯问道。
「但问题就在於,他只是回地府交差时顺道提了这家医院,还没正式递交报告就失踪了。」董司常示意他们翻到档案某页的口供纪录,上面记载范通与上司当天的对话,「在连续几天毫无音讯後,他的上司察觉不妙,才想起这件事,怀疑范通的失踪与这有关。」
「应是调查途中出了事。」黑晊世想了想,「院长如何?」
董司常说:「院长叫吴饶,看起来是个相当普通的人,单亲家庭长大,成绩普普,相貌也普普,勉强考上一间医学院,一直都没什麽特殊表现,直到几年前靠了点关系坐上院长的位子後,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将濒临倒闭的医院救了回来。」
听着大家的讨论,尤尔将档案翻到吴饶的页面。当目光落到照片上那张平庸的脸时,他不禁一愣,脑海浮现一些模糊的影像,便再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
「当然这不是我怀疑他的主要因素。」董司常示意罢课司机接通音响,对等在线上的拔个死机说:「阿拔,你说说你查到的部分。」
一道憨厚的中年男子嗓音便从客厅的音箱传了出来。
「喔,我骇进医院的网路系统,没发现什麽可疑处,却有一台电脑一直在阻挡我的入侵,我稍微侦测了下,发现那台电脑额外装了特殊的防火墙,位置就在院长室。」
克里斯诧异问:「连你都破不了?」
上次何幸语架的网站,拔个死机追踪不到位置,这次又来了个进不去的防护网,这年头人类的资讯科技竟还赶上了地府?
拔个死机回答:「那防护网有术法气息。」
黑晊世立刻意会过来,「你的意思是,那台主机里设有结界?」
「没错。」
那确实值得怀疑了,一般人防范资料被骇客窃取外泄,只会尽可能加强系统安全防护,根本不会也没能力特地设下结界,如此大费周章,摆明是藏有灵能相关的机密。
克里斯便问:「你打算怎麽做?」
「我需要你们帮我从主机去攻破。」拔个死机敲打键盘的声响不止,「我正在写一个病毒程式,等下会传给罢课,让他放进随身碟里,只要你们把病毒灌进院长的电脑里,我就能在不惊动结界的情况下,里应外合地攻进防护网。」
克里斯便摸了摸下巴,而後翘起二郎腿,以充满各种暗示的眼神瞧向董司常,非常地意味深长,「那就来玩医生病人的游戏。」
「……」
董司常忍不住撇开脸,才没有脑补什麽夜勤病栋的奇怪普类!
经过一番讨论後,大家便散开来去做准备,只有尤尔仍低着头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黑晊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他的异样,但尤尔自失忆後就变得文静内向,近来又不时陷入恍惚或沉默,便没急着中断讨论去关问,直到会议结束了,才轻推他的肩膀,「育?」
尤尔缓缓抬起脸,一双眼眸竟是几近墨色的幽深,十分阴冷。
黑晊世脸色一变,立刻捧住尤尔的脸,却见那双眼已恢复平日的澄绿,不禁就纳闷了。他抬头看了下灯,发现自己正好挡住光线,就半信半疑地猜想,是角度问题?
「怎麽了吗?」尤尔不解地望着他。
黑晊世注视尤尔依然单纯的目光,丝毫没有方才似被附体或入魔的症状,看来真是自己看错了,也对,若真有邪灵或魔气,一屋子的灵能者又怎会感觉不到?
於是,他放下疑惑,轻捏尤尔的脸颊,「又不专心了?」
「不是故意的。」尤尔微红了耳根,指着手中的资料,「我只是看得太认真而已。」
黑晊世瞧了眼他翻开的页面,失笑道:「吴饶?一页内容也看这麽久,刚才克里斯交代的工作有听到吗?」
「我……」尤尔抿着嘴,气色不甚健康的小脸浮上委屈与难过的神情,当下就让黑晊世懊恼了,感觉自己似乎又说错话了,唉,真是越来越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连忙将尤尔搂进怀里,又是轻拍又是抚哄,积忍许久的心声也忍不住说了出来,「我真没有怪你,育,我知道你最近不舒服,无法集中精神也在所难免,但你得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麽,我们之间不需要这麽生疏……」
尤尔垂下泛红的眼眸窝在他胸前,始终倔强地保持沉默,直到黑晊世说到口乾了,才呐呐地低声说:「我听到很多哭声。」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让黑晊世一顿,「什麽?」
「哭声,这个人。」尤尔直起身子退出怀抱,递去印着吴饶相片的文件,「他害死很多人,他们的灵魂在哭。」
黑晊世盯着文件半晌,怔愣问:「看照片感应的?」
「嗯。」尤尔低着头。
光看照片就能感应?育的力量是何时增进这麽快?该不会是……
灵光一闪的可能,让黑晊世眼睛一亮,随即又紧锁眉头。
不可能,没进行到那一步,育是绝不可能得到那些力量,但这些变化又该如何解释?
他无声凝视尤尔被浏海遮去神情的脸,油然生起强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