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在与筱婷对谈的过程中,发现她会避免长时间进行单一话题,总是用「我不太清楚」以及「我不觉得这有什麽」这两句话简单带过,彷佛不愿让自己想得太深入,看得太透彻,而她对自己的这种行为毫无所觉。
医生甚至认为,与其说是这张照片让筱婷生病,不如说可能是这张照片触动到她不愿面对的某些事,成了让她发病的导火线。而直到这一刻,筱婷都还在下意识保护自己,拒绝面对被她强行忽略的秘密心事。
我将Kite的那张照片看过无数回。铁灰色的天空,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地,一个在雪中踽踽独行的人影,我无法得知筱婷究竟从这张照片里看见了什麽,只能揣测或许与筱婷的母亲有关,毕竟从以前到现在,她都是伤筱婷最深的人。
为了照顾暂时无法上课的筱婷,那段期间我蜡烛两头烧,所幸筱婷很配合医生的治疗,情况日益好转,从每天只能黏在我身边哭泣,到可以重返校园,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对她而言,那段日子彷佛只是经历一场重感冒,痊癒过後便没事,但对我而言却成了再也无法忘怀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筱婷康复後,开始出现一项後遗症。
筱婷像是完全忘记自己大病过一场,没有意识到那张照片带给她的影响,她将Kite的那张雪景照放大洗出来,贴在卧房的墙壁上。
但见她其他方面都很正常,我便以为没什麽问题,直到我发现她会把自己长时间关在房间里,什麽也不做,只看着那张照片出神。
我很担心她会再次发病,却迟迟没有勇气开口问她,为什麽要一直看着那张照片?
某个夜里,筱婷突然跟我说起她和初恋男友的过往。
那个人叫陈泽孝。他们分开的理由比我原先猜想的还要令人唏嘘,陈泽孝在国三时因车祸过世,筱婷连他的最後一面都没能见到。
「你一定很难过。」我说。
「超级难过,天天哭个不停,高伟杰还在那时候疏远我,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
我不解,「他为什麽疏远你?」
「不知道,可能打击太大。但我理解他的心情,当时他一定也没办法接受事实。」筱婷深深叹了一口气,「谚文,我觉得我好可怕。」
「为什麽?」
「我曾以为不会再遇到比这更痛不欲生的事,不可能再拥有快乐。可是泽孝死後,我很快就再度恋爱,不再为他继续心痛。怕你会觉得我无情,所以我一直不敢跟你说这件事。」
我顿了下才问:「那为什麽现在愿意说了?」
「就是忽然想说出来了……以前我确实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恐怕连你都无法接受。」
「不会啦,你说说看。」我温柔鼓励她。
筱婷难掩神色紧张,深吸了一口气:「泽孝去世前曾对我说,希望我永远不要喜欢上别人,还说他有种感觉,哪天他不在我身边,我就会随时奔向其他人的怀抱。我气他把我想得那麽轻浮,更气他刻意在高伟杰面前,逼我承诺自己永远不会喜欢上别人。但是,在他死後不到半年,我就接受了另一个男生的追求,而且我不是在赌气什麽的,而是真心喜欢上对方。你说,我是不是很过分?」
我发觉这可能跟筱婷不敢面对的心事有关,於是小心答覆:「我不这麽认为。你们那时才国中,想法都不成熟,他太怕失去你,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况且感情的事又无法掌控,你不需要抱着这份罪恶感责备自己。」
「但你不认为我太容易移情别恋?若你是高伟杰,不会为死去的好友感到不值?」
这时再矢口否认就太假了,筱婷必定不会信。
於是我将内心真正的想法说出来:「若我是伟杰,一开始可能多少会难以接受,可是等我想清楚了,就不会觉得你有错。我相信伟杰本人也有同样的想法,不会希望你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懂,你说他刻意在伟杰面前,逼你做下承诺,他为什麽要那麽做?」我提出疑惑。
「我不知道。过去泽孝过生日都是我单独帮他庆祝,那次他却没说一声就找了高伟杰一起过来,还许下这种愿望,我很难不觉得他不是故意的。当时高伟杰很尴尬,我也很难堪,我气得好几天不理泽孝,他拚命向我道歉,我们才和好。没想到两个月後,他就出事了。」
「……接着伟杰就开始不理你?」我心中闪过一个猜测。
「嗯,在我和第二任男友认识交往前,他就已经跟我保持距离,所以应该不是因为我移情别恋才对我冷淡。得知我另结新欢,他也没说什麽,只是关系还是很尴尬,但至少他还肯理我,没有跟我绝交,算是万幸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听着筱婷往下说。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这是她快哭了的前兆。
「谚文你肯谅解我,我很高兴,但我现在还是会觉得,早被泽孝看透的我好真的好差劲,我以前是真的非常喜欢他,把他当作我的家人,希望永远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却那样残忍地辜负他了。我明明也希望我爱的人永远只爱着我,为什麽人没办法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
我又默然片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若真的像你说的,一生只能喜欢一个人,我们现在不就没办法在一起?难道你後悔喜欢上我了?」
我可怜兮兮的语气,让筱婷笑着拥紧了我,将脸贴在我的胸口。
「怎麽可能?你不知道我有好几次都在想,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比高伟杰更多的善事,这辈子才会遇到你,未来绝不会再有人像你一样对我这麽好,我想像不出自己还会再爱上别人。幸好高伟杰让我们相遇,对不对?」
「是啊。」
半夜两点,筱婷已然熟睡,我却还很清醒。
筱婷初恋男友说的话,让我回想起一段往事,不由得失眠了。
『我不晓得你是怎麽得出这种结论,但你搞错了。我没有喜欢伍筱婷,我对她不可能有那种感情。』
『我只是不希望连你都误解。』
我这才发现伟杰当时的话里藏有非常重要的讯息。他说不希望连我都误解,就表示曾有人跟我想法一致,我不是唯一一个有过这种想法的人。
陈泽孝在生日当天一反常态将伟杰找去,并在他和筱婷面前许下那种愿望,会不会确实意有所指?
如果是,那他针对的人会不会并不是筱婷,而是伟杰?
难道陈泽孝也疑心过伟杰是不是喜欢筱婷?在陈泽孝去世之後,伟杰立刻疏远筱婷,又是否与此有关?莫非伟杰其实知道好友生前在怀疑他?
我无法停止各种想像及揣测,不断回想着过往,包括曾经被我故意视而不见的某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与筱婷第二次见面时,她神采飞扬聊起伟杰的神态,就已经让我有某种预感,可是我的心不想要承认。
『要是伟杰当时愿意回应,你希望他怎麽安慰你?』
『我也没有要他特别做什麽,只是希望他听我诉苦,安慰我几句,身为朋友这种要求又不过分。』
此後筱婷没再提过陈泽孝的名字,那晚我所听到的一切,彷佛只是她梦中的呓语,但我无法再继续装傻。
想找伟杰谈谈,却不确定自己想听到什麽答案。心神不宁的我,在家里大扫除转换心情,意外找到筱婷藏在房间书柜里的日记。
她将生病那段期间的心情记录在一本手记里。翻开第一页,我的脑中就响起警报,告诉我不能再读下去,可是我的手仍不受控地从头翻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