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对的人,是我喜欢、我爱的人。
……
林恒悠然转醒,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缓地叹了口气。
陈乾从后视镜中望得他面上疲惫之色,解释道:“前面出车祸了,至少还要再等上半小时。”
林恒随意将手搭向车窗,别过头去。宁静的山间道路泥土都散发着淡淡清净的芳香,月光从枫林的枝梢间洒下,掠过车窗后林恒微垂的眼睑,竟将他照出几分意气消沉。
“几年了。”他头疼得闭目,睡得久了,不仅喉咙干,声音也哑。
陈乾一怔,旋即意会过来:“五年了。”
从在康州公寓的地下室里发现满头是血的林恒,到今天为止,原来已经过去五年了。他读完研究生,一回国便顺理成章进入到林氏总部工作,又等林恒上任,成为他的助理,有时看着这个淡漠的上司,想起昔日病房中那个问他名姓的少年,陈乾总有恍如隔世之感。
“时间过得真快。”
陈乾只说:“是啊。”
林恒也抬头,看向后视镜,后方堵着的车都平稳等候,迟迟没有一丝变动。
他的眼睛像是早有预料,一潭没有生气的死水,渐渐收回了目光:“我再睡会儿。”
“是。”陈乾恍惚间明白了他的消沉:他该是在等,等的同时早已经舍弃了希望。
“车祸堵了。”慕雍抓着方向盘,指节攥得青白。
老实说,看慕雍开车是种折磨,他对方向盘操纵杆的紧张态度,像是抱有某种深仇大恨。
林放迫切地下车:“那应该就在前面。谢谢你,我自己走。”
谁知道慕雍也跟着走下车来,“你一个人如果出事我不好交代。”
他送她来,林放总不能过完河就拆桥,她只有默默颔首,同时私心走得快些,与他拉开距离。
前后的车都开着大灯,陈乾不时抬头观望一番进展,只是这一次他刚低下头去却又惊醒似的猛然抬起,紧紧闭住嘴瞪着后视镜,如果不是顾及到林恒在后座安睡,恐怕他已经惊讶出声。
那抹浅绿的影在寻找中仿佛也锁定了他们,向着车的方向越走越快,到最后急得跑起来。
陈乾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突然醒悟停住脚步,然后转身就走。
他紧紧地盯住她,他想如果此刻林恒醒着,和他看到相同的景象,只会比他更紧张。
那还是妙龄的女人擦着一排排车跑过,白皙的面孔因为车前灯的照耀而忽明忽暗,却越来越近,陈乾几欲脱口而出:“快!快来!”
他在心里喊着,林放却如他担忧的那般,突然刹住了脚。
幸而她没有折回,而只是转头——陈乾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男生,她似乎是回头说了什么,那男生朝这边瞥过来一眼,停在了原地。
林放继续稳步走来。
陈乾大松一口气,拧着的心好不容易放下,几乎瘫倒在座位上。
他们在空中交汇眼神,明明平时交集不多,但此刻意外的精神相通,也许是因为一人谋职一人谋爱,所求全在同一人。
陈乾说:“下车。”
司机是认得这位大小姐的,曾几何时,林恒坐到车上,都在打电话和她报备行踪。
他当机立断,随陈乾下车。
“交给你了。”在林放经过身边时,陈乾轻松抛下这一句。
林放低低地“嗯”了一声,擦肩走了过去。
司机在旁边一声不吭,陈乾横手挡在眉上瞧了瞧天空,山间的月色真美,他拍一拍司机的肩膀:“放心吧。”
不会有意外的。自始至终,她都是林恒爱的、要的那个人。
林放半俯身,隔着车窗,穷尽目力,去描摹他眉、他眼。
不知为何,她突然泪涌,觉得在记忆未涉及到的很早以前,她就曾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她抬手拭去,深深呵气,坚定地——敲响了车窗。
林恒像是深深睡着,她敲了一下,又一下,他的眼皮才轻轻挣扎了一下。
“林恒,是我,我来找你了。”她知道这车的车窗隔音,林恒可能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说什么,可她依然坚持,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又沉沉敲了一下,咬牙道:“林恒,是我,我来找回你了。”
林恒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恍惚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岁的梦境中。
近在咫尺的同一张脸,开合的嘴唇。
他想,按照经历过的那样,下一秒,她就该拿头发来搔他的脸。
可是她没有,只是更用力地拍打车窗。
当醒悟这一点,林恒端正身体,如堕冰窖。
她停止了动作。他静看了她两秒,终是降下车窗,暖风旋即送进车内,唤不起他心头丝毫的热。
他问:“有何贵干?”
林放搓着双手,火炉似的南安夏夜,她竟然会觉得冷彻。
她想说话,可心里一团乱麻,张嘴就要缺氧。
怎么办。
她浑噩地伸手,一只搭住宾利车顶,一手抓着窗沿,就此低头吻住车内林恒的唇,俯身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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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恒记得她每一次主动的吻。
第一次,是四年以前,他的手指还插在她的身体里面,她却忍着痛和不适,寻着他的脸吻上来。
但随后她就说:“你的告白是对我的不负责任。”
随后她就说:“你在打着爱的名头,肆无忌惮地侵犯我。”
最后一次,也就是现在这次。
只是四瓣唇相贴,湿涩的碾磨,一如干冰的质地。
林恒确定彼此都毫无半点享受,但他觉得没有必要推开,一直安静地等到林放自己放弃——这次她又会说些什么?
林放果然气馁地松开他的唇瓣,“我有话对你说……”现在,哪怕林恒回应她“你就站在外面讲”,她也不会觉得意外。
可他打开车门,请她坐进来,颔首示意可以说了,依然是那从容的眉与眼。
林放坐在他身侧,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两年来,他们首次姿态正经地坐到一起,准备开始谈话。
她双眼闪烁地望向车内唯一亮着的车载音乐,已经放到粤语曲目,她却浑然不知那些唱词字句。
她只是低着头,紧紧交握双手,攥得十指都疼,才说出口:“林恒,我错了。”
“我大错特错……”
“你没有需要道歉的地方。”
林放已经无心听辨他这话出自真心抑或假意,自顾自说:“我不是不知道你对我怎样,可我们是兄妹啊……”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我的妹妹。
“还有,我们的开始也太荒唐了……”血缘关系,加上男女情欲,以及她自己的别有用心,这样的发展由头,不符合任何一个女生关于爱情的想象吧。
林恒脑海中却响起五年前,他在ICU醒来,医生心有余悸所说的话:“你看,就在这一分半的时间里,你突发持久性心室颤动,浑身抽搐,呼吸变浅,面色呈现暗紫,瞳孔涣散,心跳脉搏血压均消失……但不知为何,忽然的,你就平息了,心跳重新正常搏动,脸也渐渐回复了血色。”
本来这种心律失常就太容易造成快速死亡了,林恒奇迹般的自愈在临床上可谓少见。
他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听医生说完,心里却知道为什么。
当他在无边梦魇中滑向万丈深渊,是她从天而降,推开了那道门,同时打开了他的心。
“一点也不荒唐。”林恒按捺地伸出食指,压抑地隔着空气的气压点在她身上,“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而已。
林放微微瞪眼,这来自他的无端指责,自己为何不想辩解?
好吧,好吧,她呼气:反正今夜她是理亏道歉的那一个,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好吧……不谈开端。谈……谈徐莉雅的哥哥……徐天泽。”她小心翼翼地提及这个名字,不惜借徐莉雅来铺垫,唯恐林恒面露不快。
可她的担心全是多余,林恒压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很优秀,和我也没有血缘关系,吃饭会面也都客客气气,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一直以来,我的世界都被你占据了,我知道我远远算不得聪明人,你也总爱笑着似真似假地嘲弄我某些愚蠢的想法纯属庸人自扰,大概你是觉得把我纳在你的羽翼之下已是稳妥……可作为笼中的金丝雀,头脑空虚地只是活着,这也许是有些人的理想,可绝不会是我的,为此,哪怕是冒触怒你的代价,我也务须一试。”
林恒始终平静的表情至此终于出现了裂痕,他转过头来,盯着她:“所以你的‘自立’即是指争取从我的笼中飞到徐天泽的笼中?”
林放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却又微涩地笑了一笑:“你硬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我没有办法,除了他,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年轻人能有实力同你抗衡。”
“便是他,我也不放在眼里。”
他眼中是蹿烧的火苗,轻微疯狂。这傲气啊。林放轻轻扑哧,笑中微微闪出泪光:“我知道,我知道……”
“但我还是会想,万一呢,万一你就随我去了呢?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就烧灼。你不知道的是,如果飞到徐天泽的笼子里,我还是自由的,他没有禁锢我的武器……可你有,你夜半归家,摸到床上,漫着酒气的吻是武器,清晨的阳光穿透纱帘时,你恶劣却爽意地笑着,用来刮蹭我的脸的下巴上新生出的胡茬是武器,你蹙眉笑的表情是武器,你低却清冽的嗓音是武器,甚至于你在我身侧安睡时舒缓的呼吸都是紧紧缠绕、缚我的绳索……我连一人独处时,坦诚地对自身讲一句‘我爱林恒,其实我爱林恒’都做不到。因此如果是在别人的笼子里,不管那人姓谁名谁,我都自信自己只是暂时找个栖息地,随时可以飞走。但要是继续待在你的笼子里,我只有死路一条——我竟然渐渐想,要真的能像现在这样在笼子里过完一辈子的,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就那样的自相矛盾着,这个秘密被灵魂中另一个诚实的我深藏于心,就连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个追悔莫及的我也才发现这秘密不久。冥冥中我也承认,我的脑袋有时就是桶浆糊,所以在之前我耍泼说出那些伤你的话时,真的没多想……与其说是恃宠而骄,不如说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无论我做出怎样的事来,你总是在那里的。”
“你总是在那里的——关于这一点,是你给的我深信不疑的底气。”
“可这底气……”她错开目光,自我解嘲般微笑:“是我盲目自信了。”
有人放轻声:“说完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林放低头看他的手,慢慢伸手覆到他手背上,“林恒,我们还能再开始吗?”
既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那能不能就从此刻开始,不带杂质,不为目的,与过去一刀两断,你我重新来过。
他定定地望住她,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覆住自己的手上,眼神难言:“这是你的版本,愿不愿意听听我想说的?”
“我以前读过一本小说,女主角为了利己而选择与男主角结婚,然而婚后女主角背着男主角偷情,为了惩罚配偶的不忠,从医的男主角带她去了霍乱肆虐的农乡。在生死之间,他们慢慢能够互相理解,曾经自私浅薄的女主角也在蜕变。结尾丈夫因为感染疫疾死去,女主角离开农乡,重回繁华都市,又遇见了曾经出轨的情人,面对对方的邀约,你猜怎样?他们又上了床。你看,一个已经在生死考验中获得了重生的女人,她可以悔恨,可以挣扎,可一旦诱惑到来,她明知不该,还是要继续犯错。”
“我不是那样。”林放听出他言下之意:“我……”
林恒做了个手势叫停她:“我也从未认为你是这样。”
他说:“是人都难免以言辞矫饰自己的行径。但我得提醒你一点,我从未想过把你装进笼子里,固然我有诸多蛮横不讲理的方面,但在爱中却克制着将它维持于一个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内,对我来说,你的意志要在我之先,我的所作所为都该为你所思所想让步。因此我选择放开你,绝大部分原因是出于我领会到这就是你希望的,我的爱不为你所在乎,而非出于对其他男人的嫉妒。”
“还记得那天我走的时候,你抓着我的衣角和我说从此以后你都乖乖地听我话吗?”他从鼻腔里发出嘲弄的嗤声,“那从不是我想听到的。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宁愿你愚蠢,自以为是,也不希望你为我勉强做出改变。”
“我之所以给你讲这个故事,并非是拿女主角讽刺你,恰恰相反,我在拿女主角自比。”
明明挣扎,心知不该,可一旦诱惑到来,还是要继续犯错,哪怕冒重新开始不过是重蹈覆辙的险。
“所以想清楚,如果不想做金丝雀,如果你是来找回我,你想成为我的什么?那么等到你真正想清楚的那一天就会明白,我总是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