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陆柘离开后,笑容慢慢在陆云宴脸上减退,她声音清泠,朝着某个方向,“出来。”
没有动静。
她挑起嘴角冷笑,一挥手将桌上茶盏砸向门口,“哐当”一声,青瓷碎裂在阶前。
“听人壁角有意思么?十三。”
黑面白底的云头履踩在碎片上,跨进门槛,而后静止不动,短短片刻间,地上已经聚了一汪水,由他脚下向外蔓延。
秦夕浑身湿得彻底,衣衫皱在身上都不成样子,还有些泥渍,黑发都像凌乱的水草。他幽幽抬眼,看她散发未梳的慵懒,脸色惨白,鸦睫阴阴如云,“难不成你要我进来观赏你们郎情妾意?”说完他又吃吃笑起来。
门开着,雨后的风灌入,秋凉,万物开始凋零黄陨,肃寒意。
她知晓秦夕真心实意笑起来时,那笑容总有点“收”的意思,像是怕太春风得意招了上天嫉恨,因此要惜福,须得藏起来偷偷地欢喜,跟田鼠囤粮食在洞里暗搓搓地吃是同一幅德行。于是他一个人看花看雀看风吹树叶时,抿住嘴角,垂了眼,轻轻笑,这时脸颊旁那两个圆圆浅浅的梨涡反而显出来,脱了老狐狸那层皮,才窥得见当年城主家无忧无虑小公子的模样。
而当他皮笑肉不笑时,比如现在,恃美而骄,狠绝刻薄尽数倒出,竖一身刺。
才发觉在陆柘眼里,她也是像秦夕这么惹人憎的。
“你若想生气,那就生吧。生完气了就过来,我给你擦擦头。”从来没觉得服软有什么丢面子,争执占了上风对她没什么用处。古往今来男女之间的怨憎别离,大多可以总结为几个路数,其中一个就是该顺毛时却往人心口踹了一脚。
但凡走前还要说两句,总归是意志不够坚决,想要人挽留的。
扔下话后陆云宴不再瞪着他看,去箱子里找几件干净的衣物,将就一下,秦夕也是能穿的。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我在等你,就是不见你人影。”
秦夕还杵在原地不动,如同一尊石像,但是一腔怨气被针尖扎穿一个细孔,呼呼地向外漏风。
“没去哪。”
“那洗个澡吧。”
“不洗。”秦夕不知道怎么犟起来。
“换件衣服。”她将衣物递与他,指了指屏风后。
陆云宴着人取了盆热水来,盆沿上挂块白色巾帕,唤了声“十三”无人应答。她捧着一盆水走过去,却看到他仅仅褪了上衣,盯着胸口蔷薇色树枝纹怔怔看,见她来才慌忙地遮住,梗着脖子偏过头道,“我同你正在闹别扭,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突然进来,占我便宜?”
“秦夕,脱衣。再磨磨蹭蹭的我就撂倒你帮你脱。”她弯腰搁下木盆,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快点,水要凉了。”
僵持半晌,他才像是想明白她急切的眼神意味着什么,硬头皮道,“我不能,今天不太好……遭了雷劫,身上都是红纹,改天行么?”
她不为所动,上来一件件脱下他湿得能拧出水的衣服,甩在地上,比调戏良家的无赖还猴急……然后,在气氛越来越浓,秦夕下决心拼死老命也做一回罢,她弹弹他腿间的耷拉着的半软物事,转身就走了。
“……你不帮我擦身?”
“你有手有脚,自己来,再说你正和我正闹别扭。”
秦夕被自己的话噎住了,好久都没出声。
“他睡床,我睡坐榻,可真是一视同仁。”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床上乱得让人瞅一眼就面红耳赤,秦夕嫌弃归嫌弃,还是挑了铺上紫貂毛毯的坐榻。仰面躺上去,头稍稍伸出,一瀑乌发悬空垂。
她为他擦淋淋滴水的发,“你非要跟陆柘比个高下才行啊,认真说起来,要不是你容颜不改看不出来,其实你活得比他还长,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可你心里他的分量更重,和我睡在一起时做梦都梦到他!”秦夕咬紧嘴唇,“你现在得偿所愿了,我岂不是多余。”
“我梦到的人有很多啊,我娘,素未谋面的爹,河湟道的太虹,折冲府的曾暨——还时常梦见被他罚去扫臭气熏天的马厩……甚至连‘那个人’都有梦到……让谁入梦并非我能控制,与其追究我梦里又出现了谁,还不如安安心心躺在我身边。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我选择你,就像渴时饮水倦时深眠,目睹美景时眷恋,不是刻意而为,只是遵循本能。”
“你想离开的话,我不拦你,只是绝没有回头路。”她还是要他做出抉择。
他惊坐起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走。交给你的东西,哪怕被摔成碎渣,也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就是碎了,我和你一起拼拢它。”她轻快地笑起来,扶他重新躺下,用绿檀梳梳顺打结的头发,“方才你说‘遭了雷劫’是怎么回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或许也不能说是无心,从遇见的最初,他每一个举动都饱含目的,算计着怎样让她对自己另眼相加,怎样留在她身边占据更多的地位。她之所以知道,只是他想让她“知道”。
秦夕喘了口气,胸脯起伏,“逆天行事,天谴降下来,头先嵘山那场雨还记得?为了确保能淹到嶷军,我让罗浮强行加大了雨势,可能送到地府的人太多,惹得阎王上告。之前听到雷声时,我以为是要捉龙,布下法阵让罗浮藏起来。结果我前脚刚出法阵,迎头就劈了一道雷,炸得旁边的树都一片焦黑,忘了砍回来,不然能给你做块雷击木的平安牌。”
说实话降下多少道雷秦夕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毫无准备,挨第一道时就已经昏厥过去,在雨里浸泡了很久才醒过来,全身上下唯有手指能动弹,体验了一下被山洪吞噬是何等绝望。
最后是罗浮撕破法阵,化身为龙马,冒大雨驮着他回来。
至于同她碎碎念叨这么多,只是为了掩饰某些不愿面对的东西。
天命面前,螳臂当车。
“要紧么?十三,我能做什么?”她心疼不已,庆幸没跟秦夕这厮吵起来,想他一个人承受万钧雷霆之怒,心口堵得慌。
“不要紧的,我休养阵子就好了,不过,可能不能跟你去陇头了。”
她看得出他为难,“没事,我又不是第一次打仗了。以后你还是少做这种事……”她苦笑着摇头,“不行啊,要我不杀人,我也做不到。”
她的命簿上,应该也是劣迹斑斑,等着哪一日清算。
云宴和秦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眼睛已经支撑不住闭上了,嘴上还在不依不饶地问,“以前在水牢的时候,我半边脸都烂掉了,还残了腿……有哪一点能让你喜欢的?”
不回答的话他是不肯罢休的,她用手遮住他半张脸,送一个倒置的吻,“那时候觉得仅有半张脸,都足以让我惊为天人了。这种好看不是皮相上的,是骨相。哎呀说了你也不懂,先睡,我陪你。”
陆云宴想起以前打马自街边走过,有一只小狗缩在墙根瑟瑟发抖,黄棕棕的毛发因为淋过雨而结成一块块,有生人靠近时警觉地吠叫,声音尖尖脆脆,说是示威不如说是自我安慰。她从高头大马上下来,用热腾腾香喷喷的小笼包收买了它,看似凶巴巴的小黄狗最后吃饱了伏在她腿上睡得打呼噜。
秦夕的呼吸很轻,像随时都会惊醒。
“我把你捡回来的,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抛下你。”
——————————————
哟嗬我竟然写够五万字了。
能坚持追更的都是真爱,我也爱你们。
便当还没发呢大家不要担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