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颁旨赐下丰厚的赏赐和抚恤,赐谥号“武毅”,葬礼风光大办,陆柘身着斩衰,一双淡漠眼看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真心或假意,悲痛或侥幸,都是一出台面上自唱自和的戏。
宁安侯生前寥落死后风光,此时吊唁哀悼的挚友亲朋何其多。可若是人人都曲意逢迎无人镇边守关,四敌来犯,这天街上,迟早要踏尽公卿骨。
风声尖啸,招魂幡白得刺眼,高高扬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竭力拼搏最终却无力沦亡的折翼。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心悲。
魂兮归来。
头七的那晚来了一位客人,进入偏门后脱下一身深沉夜色。冷风携乌云掩了月光,黑斗篷下的美貌妇人吟眸如画,连娟娥眉,举手投足间雍容闲和,气度华贵,却只着淡雅素梅妆。
她身旁侍者对陆柘行礼,压低了声音道:“叨扰了,小侯爷,我家主人同宁安侯是旧识,想送老候爷一程,不知是否合适?”
陆柘点头,令仆从退下,领他们穿过长长回廊到灵堂。
当女子跪坐在灵堂中蒲团上,侍者守在门口,陆柘走到院中假山,仰头望着黑云散开,夜空中唯有一弯澹静的月弧。
“宁安侯,你发誓此生再不踏入王城一步,你果然做到了。”
“上苍真是不公,你再也不会老了,我却一天天衰颓。趁现在看看我的模样罢,是不是和当年你见到的一样?”
“我去过南疆找你的,却只敢躲在芭蕉叶后面远远看一眼,很可笑啊,若我能有先知……知那是最后一面……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这是你最爱的金浆醒,尝一尝,以后我不再酿了。”
“行川……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百年之后地下重逢,你要记得我啊……”
彼时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满城绣锦,她是艳如芍药的曼若少女,他是纵马长歌的张扬少年。
梨花树下举杯共饮,只愿长醉不复醒。
他与她错失的,不只是皇都到南疆的三千里。
“主子,该走了。”门外使者躬着身对女子道,女子闻言起身,上了香,脸上并无泪痕。
临别时女子叫住了陆柘,问道:“宁安侯,可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父亲走得突然,并未有任何嘱咐。”
女子听完垂眼沉默很久,道了谢,转身走向停在青石街上的马车。
陆柘看着那人背影,想起过往的画面,顿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父亲生前常抱憾,南边的酒不如北地的有味道。”
女子提着裙裾的手顿了一下,进了马车,车轮在石板上骨碌碌前行,其中似乎夹杂了一声破碎哀宛的呜咽,恍若幻觉。
其实陆柘想说的是,陆家人天生耳力目力极佳,或许她隔着自以为遥远的距离时,父亲也在静默地回望她。
常年游历在外的二姐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回了侯府,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叩响了朱门上的椒图兽衔环。
她怀里抱着一个雪团子般娇嫩的小娃娃,伸手把襁褓中安恬入睡孩子交给陆柘,道:“小柘,这是云宴,响遏行云,海清河宴,她刚满月。翾族仍有未竟之事,你先代我照顾她。”然后又匆匆提了那把月麟刀,在陆柘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踏着雨水离去。
陆柘一看二姐郑重托孤的架势,心下涌出千言万语,但奈何生性寡言,有如高堤生生将滔天洪水阻拦住,只攥紧了拳头郑重其事地承诺“二姐放心”。自己现在虚岁十五,大不了把云宴当作自己的女儿养,也省了娶妻生子的繁琐。
照顾挑剔的小云宴并非易事,单单是乳母就换了三四个,到最后陆柘都恨不得自己立即长出两个奶袋子以解燃眉之急……所幸最后寻到了合心意的奶娘,看到云宴狼吞虎咽一脸满足的样子的样子他终于如释重负般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她一刻也离不开他,不然就要嚎啕大哭,他心里嘀咕着云宴就像块小年糕,又粘人又甜,赖皮得不得了。后来云宴大了也偷偷给他起了个“木石头”的外号,他也有点哭笑不得。
于是他清晨练武时把她拿布带缠稳了背在身后,无可奈何地觉得自己像个负壳的乌龟一样笨拙又可笑。
晚上点了煤油灯用双臂圈她在怀中看书,他不会唱童谣哄她入睡,就一本本读手上的各种书。读兵法,读武经,读诗词,读异闻录。
“夫不爱说其心者,不我用也;不严畏其心者,不我举也。爱在下顺,威在上立,爱故不二,威故不犯。故善将者,爱与威而已。父亲也教过我如何恩威并施,几时该怀柔,几时该敲打,怎样不战而屈人之兵,怎样舍己为国,保全大局。”
“柘,是造弓上乘材。制弓之道,在于顺应四时,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体,冰析灂……是父亲希望我能如一张好弓,上阵杀敌,扞疆卫土。”
“那时我心里就想,那为何不直接取名为陆大刀或者陆长矛?我觉得这两样比弓好使。阿宴,你说舅舅说得对不对?”
“舅舅是个俗人,你别学我。”
陆柘笑了起来,也许是看书看得太久了,眼角莫名发酸。
回应他的只有云宴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在他胸前扭来扭去,她在他脸上啃了几口,牙齿还未长出,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他摸了摸她的头,用唇碰了碰她软软滑滑的脸蛋,闻到扑鼻而来的奶香,“阿宴知道你娘去哪里了吗?她去了翾族那里——听说在大荒以西,悬海浮于天际,深百万丈,有龙蛇之桥,翾族皆着羽衣御空而行,居于碧城云宫。我们若非翾族所邀,须得交付十五年寿命,渡过红尘眼,才能到达秘海。”
“你爹,说不定也是翾族人呢……可是你爹娘现在都不在,你就只喜欢舅舅好不好?”说完陆柘觉得自己脸皮太厚,心想幸好小年糕还听不明白,于是改口:“不然把爹娘放在第一位,舅舅排第三?等你长大……嫁了人,也是夫君孩子重要些……”
“罢了罢了,云宴应当最爱自己,舅舅排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只要以后逢年过节,和我问好,平日里多几封书信,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样行不行?”
他低头看怀里的小人儿,却发现她早已熟睡,口水将他胸前的衣衫洇成深色。
云容冱雪,园里红梅的枝头簇拥满枝繁艳,被他养得胖乎乎笑起来有几层小下巴的小年糕冒出了第一颗牙,陆柘爬上梯子,在府门口挂上两个红艳艳的灯笼。
“小年糕你看啊,那个叫灯笼,今晚是除夕夜,以后不管你走到天南海北,舅舅都会在家里挂着灯笼等着你回来,要是受了欺负又或是有了什么欢喜事,就同舅舅讲。”
暮色添寒,他给怀里的小年糕折了一枝梅花,忽听闻她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啾啾”。
“云宴你是在叫‘舅舅’吗?”他不可置信地说道,又耐心一字一顿地教导,“是舅舅。”
“久……久……”
“再来一次,舅——舅。”
“舅舅。”她眨着玛瑙一样灵动的黑眼睛,咯咯地笑。
陆柘在那一刻忽然懂得喜极而泣是何滋味。就像行过千山万水极坎坷崎岖路途的远游人,终于等到那一盏为自己亮起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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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都是陆柘视角的回忆,这一对舅甥的感情主要是在过去培养的。
昨晚在被窝里偷偷码字的,好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