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黄昏,空气中漂浮着檀香的气味,闻起来陈旧又神秘。
薄云峥从清灵山下来,他在佛祖面前许下一个愿望,走之前又往功德箱里塞了500块钱,一旁的住持眉开眼笑,说愿你祈愿成真。
薄云峥已经忘了是第几次来求佛,愿望都是同一个,但从未实现一次。
傍晚来临,接到父亲电话,说已经订好席位,让他早些过去,别让王老师久等。
他随声应着,启动车子,滚着一地霞光,从景区大道下去。
***
这座城市到了夜晚,灯光就变化无常,远远看去像一杯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音响里放着老旧粤语歌曲,这一切就像电影镜头,变得越发慢了。
薄云峥很喜欢这种感觉,等红灯时,把手伸出去,感受那阵干燥炎热的气息,整个夏天都鲜活起来。
到达河海清宴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迎宾小姐带他到三楼洞庭湖,等电梯时,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清俊的脸上多了成熟,眼角下的泪痣依旧耀眼,穿衣风格也趋向黑白灰,以往意气风发的眼神如今已慢慢沉淀,锋芒过后,身上那股锐利也被磨掉了。
一个男人成长,需要多久?
思念的滋味,有多难受?
父亲薄远从另外一座电梯出来,遇见时两人都一愣,随后相视一笑。
推门进去时,圆桌上坐满人,见他们来了,一位戴着眼镜,双目精明的中年男子站起来,向薄远伸出手,“薄老师,幸会幸会,终于见到你了。”
“我也是。”说完指薄云峥,“这是犬子,这里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
王老师看向薄云峥,点点头,“真是一表人才啊。”
薄云峥礼貌握手,“王叔叔好。”
他们都是国内教育机构的,见了面都习惯称对方老师。薄云峥家的机构做的很大,光是分店就遍布江东省。
众人寒暄过后一一落座,一道道海鲜上来,薄云峥没有胃口,一旁的老员工罗老师从刚刚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罗老师刚想开口,对面王老师就问,“唉,小许出去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薄云峥筷子停顿一下。
门开了,有人说到,“这不是回来了嘛。”
“许老师,坐这里。”对方其中一位老师拉开凳子。
薄云峥坐在背对门的位置,就在那抹身影经过时。
哐啷!
筷子砸在瓷碗上的声音很清脆。
薄远见了招娣,显然也是没反应过来。
招娣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拉着那张凳子,见了他们,神情有一瞬呆滞。
首先是王老师向薄远举起酒杯,“薄老师,这是我们机构的许老师,很负责,能力也强,从总部调过来的,现在负责国学这一块。”
薄远也向王老师敬一杯酒,眼光有瞬间迟疑,“真是年轻有为啊。”
灯饰是莲花状的,薄云峥觉得,佛祖显灵了。
她变了,扎着丸子头,看起来清爽干净,远山眉又黑又细,眼睛还是像墨一样,永远那么坚定,姿态挺拔,打扮复古端庄。
看到她的那一刻,云峥一阵恍惚。
两年了,已经过去两年了,他往寺庙跑了许多次,茫茫人海,他无处可寻,到最后卑微地寄托神明。
有一次在山下遇见旷月好,她哭着问他,你到底有爱她?
云峥也说不出来,他在她人去楼空那一瞬间,就像死了一样。
招娣淡定落座,对他们礼貌一笑,目光就再也没有落在薄云峥身上。
大家喝着酒,彼此聊着生意,国家开放二胎,现在教育很吃香,各类培训班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而薄远的启明教育办了将近20年,囊括各类中小学学科,这几年经营是越来越好,分店一路花开。而这次主要是两大机构老师见面,顺便聊聊合作,交换经营心得。
王老师是万卷教育老板的侄子,分店开来高考大省江东省,早就听闻这里的强头启明教育,这次主要是请对方吃个饭,带上机构几位老师,大家混个脸熟。
饭桌上谈笑风生,招娣只在碰杯时站起来,其余时间都在吃东西。
没想到启明教育就是以前的千里教育,什么时候改名了也不知道,而且已经做得这么大了。
转盘转着转着,她喜欢的菜都会准确无误停在面前,次数多了,不免让人怀疑。
饭桌上只有三位女老师,一位是她,一位是小芳,一位是启明教育的。
云峥的目光太热烈,招娣每次抬眼都能看见他在盯着她。
兜兜转转,怎么还是回来了?
王老师率先站起来,说不醉不归,机构就在附近,不用开车的后果就是敞开喝。
王老师爱喝酒,招娣酒力不好,她在总部时,林老板对她很好,这次调她下来她本是不愿的,城市就这么大,她很容易遇见以前的人,老板说让她待三个月就回去,将那边生意拉起来再说。
这位王老师比较不喜她,每次都让她喝酒,以前每次机构聚餐她都会醉的一塌糊涂。
招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态度,忍了。
他们都在聊着这几年行情,教育一直都是吃香行业,而且质量良莠不齐,做得好,名气大之后,学生多起来,赚的钱就像聚宝盆一样叮铃作响。
但是也很辛苦,口碑这块,老师很重要。
王老师介绍完所有老师,又敬招娣一杯,指着她说,“薄老师,这是我们最小的女老师,从青州总部过来,老板最看得起她,年纪轻轻能力很强,比我厉害多了。”
语气又酸又怪。
薄云峥皱起眉头。
招娣喝醉的脸泛着绯红,像贴了桃花一样,面对王老师的阴阳怪气已经习惯了,面对空降过来的老师,处处压着他一头,多少会不服气。
薄远夹了块螺肉,看看云峥,复又点头,“嗯,看得出来,气质稳重,眼神坚定,这样的人才很难得。”
王老师哈哈大笑,又起身敬酒,全部人都举起酒杯,招娣有点晕,手撑着桌子。
“薄老师,以后多多关照了。”王老师笑着说。
“大家一起努力。”薄远和他碰碰酒杯。
散伙时,启明教育那边已经倒了几个不胜酒力的,万卷教育这边也是,王老师结了账,小芳扶着招娣出门,让招娣在洗手间门口等等她,然后就踉踉跄跄进去了。
夜晚的风很是熏人,薄远没喝醉,也不敢开车,见云峥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微微叹气,“小峥,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放下?”
听到这句话,云峥别过脸去,抽出烟点起来,没有回答他的话。
万卷教育的人一个个出去,就是没见到招娣,云峥把烟丢掉,走进饭店。
薄远见他高大的背影,心里一酸,向司机摆摆手,“再等等吧。”
饭店瓷砖很冷,招娣靠在瓷砖上,手臂感到一丝清凉,她昏昏沉沉,除了醉,还有对命运无常的无奈。
她被调来这里时,她应该能猜到会遇见他,但没想过那么快。
不过还好,她只在这里呆三个月。
往事如走马灯一样一幕幕上演,所幸的是,她已经变成观众而不是演员了。
他看起来很好,依旧意气风发,他们走的是不一样的路,招娣不想和他有任何纠葛。
身体一点点下滑,小芳去的时间真长,她都快睡着了,让王老师他们等久了不好。
想进去,头像灌了铅一样,眼睛也睁不开。
一双手拉住她,招娣撞进一个有着淡淡香水味的怀里,来人很高,她的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机构这么高的应该只有赵老师了,她挣开他,“赵老师,小芳在里面,我们等等。”
他说了什么招娣听不见,只听见他说会有人来接小芳,而后就被带着走出饭店。
外面很喧哗,招娣被风吹一下,醒了些,抬眼望去,看见一个瘦削俊逸的下巴,往上,是那双流光溢彩的眼。
如遭雷劈!
招娣推开他,想要往回走,云峥过来围住她,重重在她额上一吻,将她往背上一放,稳稳背住,往另一条路走了。
薄远在等云峥,见侧门处云峥揽着招娣出来,两人似乎还争执一会,云峥半强硬拥着招娣。他皱起眉,刚想打电话,一位女孩摇摇晃晃走过来问他,“薄老师,你有见到许老师吗?”小芳迷迷糊糊地。
薄远心里峰回百转,捏着手机的手紧了又紧,云峥执着的背影一闪而过,他终是叹了气,“我见到她上车了,还有一辆车在等你,快回去吧,注意安全。”
小芳挠挠头,“谢谢。”走之前嘀咕一句,“招娣不可能不等我啊。”
薄远脸色复杂,吩咐司机开车,拿出电话打过去。
***
云峥牢牢抓住招娣大腿,任她怎样推搡都没把她放下,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仿佛要将这条路走出长城的长度来。
拦了计程车,将她往后座一放,向司机报出一个地名,“百里长街。”
招娣拉开车门想下车,云峥抓过她双手,将她抱在怀里。
“云峥,我想我当初已经说清楚了。”她无比烦躁,以为身边有同事喝醉了也不怕,没想到他这么猖狂。
“我带你回去,招娣,我们回去。”他充耳不闻,只是一下一下吻着她的脸颊,轻柔得不可思议。
司机看了,打趣道,“小情侣闹别扭了?”
云峥笑着回答,“是啊,好不容易找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背就被咬住了,力道之大,像要将皮肉咬下来。
招娣仿佛将所有力气用在这里,云峥对上她双眼,那里一片平静,有的只是被戏弄过后的愤怒。
心中钝痛,他任她咬着,拥着她,招娣推开他,喊道:“师傅,麻烦停车。”
她头很晕,但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会更晕。
司机被她凌厉的语气震慑到,招娣趁这空挡推门下车。
这里离百里长街很近,他付了钱,急急忙忙跑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里。
大街上,这对人若即若离,男人英俊,女孩端庄秀丽,路人时不时停下观看。
招娣不想和他走在一起,她拦了辆摩托车,又被尾随而来的云峥打断。
每次招娣躲开时,他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上来。
到达中医院这里,招娣回头,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两年前就分手了,我说的很清楚,也不需要你现在的念念不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别再烦着我了。”
云峥的脸在月色下泛着苍白,他眼里洋溢着伤痛和失而复得的惊喜,被骂了也是悄悄跟在她后面,然后又快步跟上来。
大晚上找不到车,全身没力,头又晕,胃里翻江倒海,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在拐角时,招娣忍不住吐了。
身后脚步急促起来,云峥拍着她的背,担忧地问,“招娣,是不是很不舒服?”
招娣推开他,弯腰咳起来,胃酸令她喉咙像烧着一样。
一瓶水递过来,她没有推开,接过来漱口,将那难忍的气味冲刷掉,擦擦嘴,又站起来慢慢走着。
酸酸的感觉真难受。
一块棉花糖塞进嘴里,招娣一愣,只见云峥手里捏着棉花糖包装纸,忐忑看着她。
棉花糖在嘴里化开,很甜,草莓味,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招娣往前走着,马路上车多人多,她摇摇晃晃,云峥怕极了,又将她背起来,引来路过小女生们的惊呼。
“云峥,你不要这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高大身躯一僵,又背着她往前走,穿过小巷,一间间小铺子。
招娣不说谎,她刚到千里教育时,模样朴素,除了一个大行李箱,还带了一把口琴,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女孩里很不起眼,教学质量很高,也是工资升得最快的人。
这些云峥都知道,他选择缄默,他怕自己崩溃。
发廊店的的音响开得很大声,关淑怡的《深夜港湾》迷离又悲伤,气音唱起来像是呢喃。
“夜已在变幻 像钻石灿烂 但也这么冷
看千串霓虹 泛起千串梦 影着这港湾
何故泪印凝在眼 沉默里终于一声慨叹
你快将消失 消失去 去了未会返。”
云峥背着她走过石桥,他的背太宽,也是招娣太累,挣扎过后,是一阵疲惫。
“长裙随急风飞舞似浪漫
却在别时人渐散
黑色丝巾 风中牵满寂寞荡入这港湾
随霓虹千盏风里我独站。”
她的裙子是亚麻的,藏青色,在他身后开出一朵花来。
夜市正旺,他背着她穿过开满杜鹃花的巷子,在一间老房子前停下,门栓是蓝色的,房东之前刷新一回。
背上的招娣陷入沉睡,她太累了,太晕了。
云峥背着她上5楼,没有坐电梯,期间遇见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见了他很高兴,刚想发声,云峥竖起食指,“嘘。”
奶奶宛若孩子一般捂住嘴笑着走了。
在560停下,他用钥匙开门。
室内安静,他放她在黑色床上,拉了窗帘,到浴室打一盆热水,拧干毛巾,帮她擦拭起来。
现在已是接近十点,这栋楼供水系统不好用,低楼层这个时候会停水。
以前这个时候,二楼的招娣会悄悄上来,敲开他的门,“云峥,没水了,我要洗澡。”
机构在这里租了房子,老师都住二楼,只有他住五楼套间,薄远特地为他安排的。
这些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它几乎每天都会在云峥脑里过一遍。
擦过她的脸颊,她的脖子,手臂,肚子,小腿。
这个过程他目不斜视,专心致志。
端着水出去,回来时,路过观世音像,这是奶奶给他摆的,初一十五时云峥都会乖乖上香。
这次他点燃三根香,虔诚地拜三拜。
招娣睡得不踏实,好几次从床上下来,摸索着鞋子。
云峥抱起她放回床上,招娣甩着他的手,“我的手机呢?”
她的手机被他收起来了。
“你休息一下吧,要不要洗个澡?”面对她的质问他没有回答,空调呼呼吹着,他拨开她散乱的发丝。
“我要给楚墨打电话。”她摸索着,摇摇晃晃地翻箱倒柜。
楚墨是谁?
云峥拉过她来,端详她迷蒙的脸,心里仿佛堵了棉花一样,快窒息了。
她没了他,一样过得很好。
无数次匍匐在佛祖脚下,再次和她相遇,那种心酸滋味比两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吻着她,一次比一次重,“招娣,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她听不见,仍然翻着东西,枕头,被子掉在地上。
她不相信他,因为他以前太狡猾了。
“我的手机呢?你藏哪了?”
他打横抱起她,“招娣,我们去洗澡,什么都不想了。”
她这副模样让他害怕又惊慌,现在他急需做些什么安抚那颗高高扬起又重重摔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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