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然后如共犯般微笑。
————————山田咏美《贤者之爱》
王柯刚醒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感觉自己还躺在大学学生宿舍里，现在是冬天的下午五点，天都黑了，她又在床上荒废了一个星期日。但是在拖延症患者熟悉的自我厌恶和悔恨涌上来之前，意识渐渐夺回大脑的控制。王柯想起来了，自己的确是在大学里，但她现在躺在教师公寓502室，自己的卧室里。和五个人共享一间房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回忆了。
为了能在零点之前睡着，她和陆妍一人喝掉了一瓶威士忌。趁着微醺的那股劲，她在陆妍走之后把衬衫裤子一脱就往床上滚了。之后的事情王柯不记得了，她躺在床上缓了又不知道多久，久到能确定睡意已经完全离去，身体上的反应只是消化完酒精的疲惫，王柯伸手捞枕边的电子闹钟。
凌晨四点十八。
她爬起来，套上卫衣和裤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星巴克咖啡，并不确定自己要干什么。
才刚过十一长假，凌晨也不应该这么冷的。王柯往外头走了不过五分钟，整个人已经清醒的差不多了。教师公寓出门往右拐是一片树林，王柯觉得是废弃的小公园 。树林深处有个小凉亭和池塘，看起来像露阴癖变态的天堂。但现在她就走在林中小径上。背后是学校围墙破损的地方。王柯脑海里回想着阴森的钢琴童谣，而自己是懵懂少女，她要走进迷雾里，遇见绿眼睛的巨型蜘蛛和牛头人。
…
又或者，会遇见在前方树林里鬼鬼祟祟的人影。
王柯停住了脚步，那个人影也定在树后。背后学校的路灯还能勉勉强强的照到这片区域，王柯不确定自己想不想迈步向前。
他们就这么僵持了一小会，风把树叶吹的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从王柯的鞋面翻过，她退了一步，准备转身的时候那个人动了，ta径直向自己这边走来。
王柯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或者更准确一点说，王柯听到顾南衣在喊自己的名字。
电视剧里的人在碰到这样的场面时，他们手里拿的东西总会啪的掉到地上。而王柯的右手本能的、紧紧的攥住了玻璃瓶。她的Yeezy Boost是新买的，要是沾上了咖啡渍她会当场自杀。
但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她现在的感受，好像真的有人给身体通了高压电一样，又好像有人对着她的胃狠狠踹了一脚。她觉得头晕。是顾南衣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她面前来，她素颜，穿着藏青色的呢子外套和棕色A字裙。她的模样没有一点变化，不化妆时时看上去无辜又稚嫩的大眼睛，鼻子挺翘精致，嘴唇紧紧抿着，活像人生中第一次赌气离家出走的乖女孩。王柯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俗气的怀疑自己在梦里，自己前女友的面庞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暴露在她面前，还开口跟她说话：“我能去你家吗？”
她在说什么？
王柯嗯了一声，眼睛却死死的盯住了顾南衣的胸前———然而她什么也没在看，被戳了个洞的气球在迅速泄气，她盯着顾南衣的上身，像在寻找那个嘶嘶冒气的孔。
“你有没有…隐蔽一点的路带我进去？”顾南衣拉住了她的袖子，“就是…就是…不会被监控录像拍到的那种。”
就算是对于一个坐长途硬座火车的人而言，顾南衣身上的气味也过于复杂了。她素面朝天，栗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丸子头，全部行李只有一个背包和手提袋——完完全全不是顾南衣出行的风格。王柯接过她脱下来的外套，挂到门边的挂衣柱上。顾南衣把背包往地上一放就瘫在沙发上。她精疲力尽。
王柯看了眼手表。已经快早上六点了。
她走到顾南衣面前，俯身给她解开了裙子，脱掉裤袜。顾南衣睁眼看她。“我饿。”
“那你先睡会儿。我给你煮面。”王柯抓住了她的脚踝，把裤袜褪下。等她直起身来，顾南衣自己把衬衫扣子给解开了。王柯把她的衣服扔进了脏衣篓里，她从卧室里拿了毯子，盖到顾南衣身上。与其说是盖，不如说是扔。但顾南衣已经没有力气和她生气了，脱掉衬衫和内衣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抬不起手来。王柯给她倒了杯水，把客厅灯关上了。
她走进厨房，旋即又退了出来。“你是不是不想任何人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嗯。”顾南衣仰头，“怎么了？”
“那你关手机了吗？手机是可以追踪的。”
“…我来的路上把sm卡拔了。”
"...在哪里拔掉的？"
"明成。"那是顾南衣现在工作的地方。
王柯点了点头，"我去煮面了。"
顾南衣看到这个厨房应该不会生气吧？
这是王柯走进厨房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她每天走进厨房都会想起这事儿。如果不小心洒了酱油，那顾南衣会不满的啧一声；找不到味精放在哪里，那个人也会不耐烦。每次做菜的时候王柯都给自己放重金属音乐。没有顾南衣这个人在身边，没有顾南衣这个人在脑子里，她才能不在出错时慌张难受。
然而现在裁判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不能被重金属音乐驱散。她不再是一个念想，一个标准，一个被纱布包裹之后再也没有被拆下来查看过的伤口了。
锅里的水还没有煮开，王柯探头看了顾南衣一眼。女孩已经睡着了。从王柯的角度看过去，目光正好落在她的鼻尖上。王柯曾经无数次称赞顾南衣的鼻子长得精致，然而顾南衣不是特别领情。
"你看我鼻底基也不高啊，你看看韩佳人的鼻子。她那样的才叫精致。"
这种话王柯不太会接，她只会愣一下，然后说，"反正我觉得你挺好看的。"
正常人在和久未谋面的前女友进行过"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哪儿所以我把手机sim卡拔了跑你家里来"这样的对话之后应该都会想立即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现在，王柯只想在不吵醒顾南衣的情况下去客厅的冰箱里拿个鸡蛋。
"我知道。"顾南衣说。王柯蹲在冰箱门前回头，然后意识到这是梦话。顾南衣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句又翻回来了。她面对着王柯，王柯手里拿着拆快递用的大剪刀。
她盯着顾南衣上下起伏的胸口。
锅里的水终于烧开了。
校园广播在七点就开始准时放送俄语新闻，中间穿插本年度烂大街的华语英语流行曲。客厅的隔音远不如卧室，顾南衣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的功夫，睡意又去了几分。她睁开眼，发现隔着茶几站在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王柯歪着头，举起右手对她缓慢的挥了一下。
“你站在那儿干嘛？”顾南衣坐了起来。
“你来我家干嘛？”
短暂的沉默。
“我饿了。”
王柯眨眨眼，好像一个刚刚收到一个复杂程度超出自己程序理解范围的指令的家政机器人，“我给你热一下面汤。”
“你煮面变好吃了。”
顾南衣疾风卷残云吃下了大半碗面，王柯站在电视旁看着她。“我煮面挺难吃的，应该是你太饿了。”
"哦。"顾南衣含糊的应了一声，把剩下的汤面都扒楞干净了。王柯拧开那瓶已经湿漉漉了的星巴克咖啡，喝了一小口。今天周三，她没有课。顾南衣吃完了，也在打量她。王柯和她对视着，句子到了嘴边，怎么组织都别扭，但她知道自己要先开口才行，"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顾南衣低下头，筷子还拿在手里。王柯等了她好一会儿。
"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我？"她冷冰冰的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想来找你。"顾南衣抬起头来，语气也变的激动，"我是想去坐船出国的，但是警察就在港口等着我，我能怎么办？我在橡港还认识谁啊？"
"警察为什么要找你？"
"因为我是通缉犯啊，"顾南衣苦笑，"他们说我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