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防卫最重之地,是账房们理事的院落。
言昌城内的,别处的,汇集而来的账务繁而杂,一丝一毫都要理清。陆观似是有意带她去看,她跟去扫了几眼,兴致缺缺。一来她需要的东西定不在这些账里,二来对陆观的家业也不想染指。
书房里,过怀卉为陆观誊写成亲当日赠礼的来客名单。人情往来切多忌少,对陆观而言虽是小财,一旦这些人家中有红白之事,于情于理都是要拿些东西去的。
“夫人整日闷在家里,不妨随我去走动走动。”陆观坐在对侧,此时正写着一封答复年末漕转调移的信,出声道,“我那些个市道之交,常有家中女眷作陪,我总是不便与她们打交道。”
过怀卉面露无奈,道:“你总想让我见这见那,我怕自己眼界低不会讲话,让你失了面子。”
“哪有人生来就会客套。”陆观搁下笔,研了研二人共用的墨,“况且,我陆观的夫人,只会是别人想要巴结,你随意些也无妨。”
过怀卉觉得他话里有话:“老爷?”
陆观笑了笑:“今晚太守约我谈进贡之事。他有个爱妾时常带在身边,夫人且去……相识一番。”
这倒是巧,过怀卉不仅擅于此道,而且此前来言昌的第一次任务就是与太守有关的。
“老爷想知道什么?”她面露了然之色。
“从哪里得的接云国宫廷妆粉。”
过怀卉心头一跳。
定是与陆观在接云的贵人有关了。
魑魅没想到才交付出去身份两个月,过怀卉便一步登天。梳着漂亮大方的螺髻,还不十分衬脸,于是为了遮掩稍显青涩的面孔,布重了粉黛。佩戴的饰品仍旧简单,懂行点的却能看出价值不菲。她步态轻盈,身姿亭亭,已然是一位年轻的大户夫人。
“魑魅”是隗䁛教中的一种代称,是数目最多的教众。一般会有十个左右的魑魅隶属于一个“魍魉”,他们都是与魍魉外表接近之人,辅以简易的伪装,以不同的平凡身份散布在各地,泯然众人,多数时候都是在正常生活,只偶尔接应其他教众。
魍魉则是隗䁛教中做事的主力,常常接手的是达官显贵们的私事,招妓受贿贪腐诸如此类,可不露踪迹的查探。官场上下勾心斗角,互相拿捏把柄,魍魉们虽不会被告知主顾是谁,做多了也多少能摸出点门道。
只有极难凭武力或计谋刺探的东西,才需要动用魑魅。一旦有魍魉需要完全接手某处的魑魅身份,作为伪装的魑魅便会换一处地点换一个魍魉,重新开始生活作息,以趋彻底和上一任魍魉脱离。
魑魅和魍魉的关系,总是很长久的。国土泱泱,同一个城的人都也许一生不会碰见,何况几个相似的普通人分散在天南地北。魑魅们正常地融入当地,就是完成任务了。
过怀卉在言昌城的魑魅,也就是“施蕙”,由于还没接到新的命令,因此仍在城里逗留。卸下了伪装和家务这种包袱,整日开开心心地大吃大喝。
今日她在顾味斋挑酥点,已经打包了好几篮子,加了跑腿钱让伙计送去她暂住的地方。掌柜见她这几日常来,次次出手大方,特地端了一盘各色酥饼招待,她就也多坐一会儿,欢喜地吃起来。
一顶小轿停在门外,淡淡的香风飘了进来,若有似无,勾人心魄。
施蕙看过去,如此就看见了大有不同的过怀卉。
两人眼神对上,马上又错开。
顾味斋生意火热,人来人往,但不宜堂食,因此只有角落里置了几副简单桌椅,供客人小坐。
“前几日听闻陆观娶妻,摆了五六十桌席面,大家却新妇什么来头都不知道,没想到真是你……这种招摇身份,以后恐怕不能再当魍魉了。”施蕙埋头苦吃,目不斜视。
过怀卉背对她坐着,接了伙计端来的茶,吹了吹热气。
“去做魑魅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做属下的,也就是例行换换身份。你呢,从小辛辛苦苦,本事学了一身,结果这就要甘做凡人了。”
“还能用来护弟弟,也不算白学。他也大了,我是打算安定一些的。”见自己定的糕点已备好,过怀卉也准备走了,“此次,想必他会很恼我。”
施蕙眼眸一转,意有所指地说:“是的,这次脾气发的一定会比以前加起来都大。”
过怀卉走后好一阵,施蕙又新包了几样糕食自己带走,才慢悠悠地离开顾味斋。
回住处前,先去了一处医馆。
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医馆,是隗䁛教的一处据点。
大夫杨兮秋是教内圣医的弟子,圣医常年奔走各地照看教众,弟子留守之处则不怎么来。
杨兮秋去年也收了个弟子,正是过怀卉认的弟弟,谭尧。
谭尧刚满十岁,平时稳重的跟个大人一样,但遇到和过怀卉有关的事,就非常容易使他暴躁。
这不,因他姐出重任,就总是故意把药捣的满桌都是。要是知道他姐为了任务还嫁了人,这医馆十成十是要被他拆了。
杨兮秋也由他闹,闹几天就会消停,变回那个小大人谭尧。
施蕙把犹带余温的油纸包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得了谭尧一个白眼。
“哼,你爱吃不吃。”
转到柜台后头,抱住杨兮秋的腰,嗅着他身上的药香,对他说道:“上面一直不来命令,我们一直享乐到老好了。”
“向来只有你在享乐。”杨兮秋淡淡道,拖着她这个大包袱继续在药架前撰登药簿。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施蕙更是搂紧了他,“我这不又来找杨大夫享乐了吗。”
杨兮秋斜她一眼:“还有孩子在这里。”
“我晓得啊,所以是邀请杨大夫去我家,还有城里最好的点心招待。”施蕙笑道,“小屁孩子留在这里就好。”
“我可听见了。”谭尧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施蕙冲他做了个鬼脸:“就是让你听见,烦人的小混蛋。”
“师傅的狗皮膏药。”
“姐姐的累赘。”
真真是医者不能自医,杨兮秋被这一大一小幼稚的对骂整得头疼,直想把他们一起轰出去。
最终杨兮秋还是在施蕙软磨硬泡下同她走了,临走前嘱咐谭尧锁好门窗,晚上不要出去。
谭尧摆摆小手,重重把那两张脸关在门外。
“晓得啦,狗男女。”
“哎你个没规矩的混账小子,怪不得你姐姐不要你了!”
门被刷地打开,谭尧想追问过怀卉的消息,施蕙已拉着杨兮秋疾步走远了,只随风飘来一句极轻的“……不能告诉他”。
当即谭尧就浑身一凉。
他虽和隗䁛教这几人都有瓜葛,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把教内之事避开他,他也不会多问。
可是过怀卉与他而言,是不同的。
逐晓国二十多年前为接云国所灭,皇室成员悉数处死,国土并入接云,百姓多逃到百江。
谭尧生父曾是逐晓的大将军,流落到百江时已断了一腿,幸得当地人相助,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从此隐姓埋名地栖身百江,后与一寡居女子成婚,有了谭尧。
谭父本望抛却旧事,与妻儿安度余生。四年前百江帝与接云帝不知何故,共同下发了一道清剿逐晓旧臣的诏令,只要有所牵连,一概灭族。谭父从前麾下的兵士出卖了他们,谭父与那人相认时请他到家中喝过酒,后来那人用谭尧一家换了能喝几年的酒钱。
一家三口被抓走后,谭尧才从父亲那里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有什么过错呢?六岁的小孩,才读了几本书,认识了几个人,对外界刚一知半解,之前都没有出过村子。
父亲慈爱,母亲善良,日子平淡无忧。
却要被押到京城,在皇帝面前被处死。
上京途中,押送队伍经过一座座城,变得越来越大,其中不乏谭父的旧识,多年未见,此种境况中聚在一起,共赴黄泉。谭父失了一条腿,只能由谭母扶着前行,最初还能凭坚持习武多年的身体跟上队伍,临近京城时实在撑不下去,落了队伍很远,最后被活活打死。
年幼的谭尧不肯继续走,自然也是被一起打死的命。
十二岁的过怀卉当时离开京城不久,坐在马车里,看见官道旁无数衣衫褴褛的犯人经过,受到了极大的震动。驶出一段路后依然不得平静,不顾师父反对,独自折返回去,看见最末的几个衙役正在动刑,上前捞起半死不活的谭尧就跑,用还不精通的轻功一路奔逃出了几十里。
过怀卉是恩人和亲人。两人相依为命的这几年,谭尧对她的依赖只增不减,甚至渐渐有些偏执。
这一次,过怀卉丢下他实在太久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