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锡在宫门口下了马车,缓步走进这个多年未曾踏足的地方,万千回忆涌上心头。迎接的小太监一脸谄媚的笑,却终究年轻,不如那些老人精,藏不住眼里的轻蔑和探究。
一个私生子,一个外姓王爷,即便与这皇宫的主人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也终究不过是个被流放多年不被召见的人,怎比得过那些在皇帝面前得脸的权臣?自然也不必他们去卖力讨好。
一路上风景依旧,却物是人非,云锡一瞬间有些恍然。一直到御书房外,才看见一个熟脸。
“哎哟,王爷可来了,皇上可催了奴才出来看了好几次了。”瑞喜自小跟着皇帝,即使云锡当年离京不过十三岁,如今虽多年过去,瑞喜依然能一眼认出云锡,原本那双肖似其母的双眼,如今沉淀出几分沉稳,夹杂着那与身俱来的贵气更是如有撼人心弦的气势一般。
“多年不见,难得瑞公公还记得本王。”云锡淡笑着,看似散漫的笑颜却有着不容轻视的意味。看着眼前细细打量自己的瑞喜,想不到多年没见,曾经那个唯唯诺诺地小太监,如今脸上带着这份趾高气昂的得意,更让人看不顺眼了。
“哎哟,瞧王爷说的,奴才怎么也不会忘了王爷呀。”瑞喜满脸堆笑。
云锡不愿与他多说,便问道;“皇上此刻在忙?那本王稍候片刻?”
“不忙不忙,皇上专程早早处理完了政务,等着王爷呢,王爷请。”瑞喜笑着引了云锡入内。
云锡看着熟悉的御书房,只是摆设早已更变,找不出以前的影子了。
从前父皇总是坐在龙案前,皱眉看着奏章,偶尔抬头看一眼在一旁看书练字的自己,轻声提醒指导,从前不觉得如何,到渐渐大了,才能体会到父皇所蕴藏的父爱。只是自己从前总恨着他,顶撞、冷待,一直到他病重送走自己,父子俩都未曾好好说过话。
如今龙案前早已换了人,高高在上坐着的是自己的异母兄弟,那个冷漠嫉妒成狂的兄长。幼时父皇曾给了自己一只十分乖巧的小狗,当时皇兄的眼里都是钦羡和嫉妒,第二天夜里小狗就不见了,不久便被发现溺毙在荷塘中。他当时看见了皇兄的眼睛里全是疯狂和笑意,他知道一定是皇兄做的。在那之后,他即便喜欢什么也不会在皇兄面前表露出来。
“臣云锡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云锡潇洒的拂起衣裳前襟跪下,行大礼。
“起吧。”皇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既没有刻意做出兄弟情深,亦没有明显的疏远感,“这里也没外人,不必如此。”
云锡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多说场面话,只答应了一声,便起身了。
昭元帝行至窗边的坐榻坐下,随即示意云锡坐在一侧,淡淡看向他。
“陪朕下下棋。”
“是。”云锡点头,打开棋篓,却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位皇兄。
昭元帝面容并无甚大的改变,只是眉间的阴郁之气更甚,即便平淡地看着云锡,也感觉似是双眸中有股冷意溢出。
“多年没回京了,你也长成了。”昭元帝点了点头,如同一个严厉的兄长欣慰于幼弟的成材,“只是,于成家立业上,还是不成。这次回京,便把这桩事了了,再谈其他罢。”
“多谢皇兄费心,只是臣弟命里克妻,实在不愿累及他人。”云锡垂眸,低声道。
是啊,一个克妻的王爷,如何能问鼎皇位,岂不可笑?昭元帝淡淡一笑,道:“无妨,世间岂有不可破之命局?回头让人好好看看,总能找到命定之人。”
“便听皇兄安排吧。”云锡也不欲多做推辞,横竖昭元帝不会给自己什么权臣之女,其他的不过如同往昔,略动动手脚便可。
“王府住的可还习惯?可缺什么?”昭元帝漫不经心地问道。
“一切如旧,没有什么不习惯的。”若真要说不习惯,便是那座王府,如今只剩他一人,母亲离世了,父皇也不在了。那么,在哪里都一样,无论是云州,还是京城。
“嗯。”昭元帝点了点头,“你住惯了的地方,想必也没什么不习惯。”
此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两个自来无甚情谊可言的兄弟,静默对坐,看似专注棋局,却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皇上,淑妃娘娘来了。”瑞喜打破了这份宁静。
“嗯,让她进来。”昭元帝道,依旧看着棋局并未抬眼。
少顷,一袭妃红色宫装的袁淑妃一身花香宜人翩然而入。云锡放下棋子起身,待淑妃问安后,略拱拱手,道:“淑妃娘娘有礼。”
袁淑妃垂眸浅笑,微微一福身,柔声道:“王爷有礼。”
“皇上,淑妃娘娘来了,臣先回避罢。”云锡道。
“罢了,你也不是外臣,不必如此。横竖晚间家宴,一家人都要见着,也不必回避什么。”昭元帝道,伸手拉起了袁淑妃的手,捏了捏,眼里似是无限宠溺,对她道:“晚间家宴,你多费些心,母后那边你去看看,夜间风大,母后若是身子仍是不适,不去也便罢了。”
“是,臣妾这就去寿康宫,这些日子臣妾侍疾,眼见着太后身子好多了,王爷回京,只怕太后怎么都要参加家宴的。”说着也是柔柔一笑。
“太后惦记,若是再去家宴病情加重,倒是臣弟的不是了。合该臣弟去寿康宫请安,如今倒是臣弟不孝了。”云锡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倒不如借淑妃的话去,也省了不少事。
“也好。”昭元帝点了点头,大声唤了一声,“瑞喜。”便示意瑞喜带云锡去寿康宫。
淑妃顺着昭元帝一拉,便依在他怀里,身边伺候的小宜,悄悄抬眼看了一眼离去的云锡。
“这个丫头,看着眼生。”昭元帝淡淡道。
“是前些日子臣妾在御花园遇着的,聪明伶俐很是喜欢,就要了过来。”淑妃道,她知道自己身边的人,皇上自然早就派人查的清清楚楚,这么一问,本也无甚深意。
“你喜欢就好。”昭元帝笑道,“朕这么宠你,自然恨不得将你喜欢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只要你欢喜。”
淑妃柔柔一笑,眼里划过一丝悲凉,道:“臣妾蒙受皇上宠爱,自然喜不自胜,只求此生能长久陪伴皇上左右。”
到寿康宫外,便觉得极其安静,也许是太后在养病的缘故,宫里的宫女太监皆是低声言语。不过这位,在云锡印象中一向是个温柔的人,却不知这样的女人,如何养出那样一个儿子。仔细一想,昭元帝的性子竟是既不像先帝,也不像太后。
寝宫内有些昏暗,香炉内焚着淡淡的檀香,味道不重,所以也有些安抚心绪。云锡在软塌下跪下,低声请安。
“快扶起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面容憔悴苍老了些许。太后仔细打量了一番云锡,点了点头,道:“十多年未见,长的这般高了,先帝也可安心了。”
这恐怕是先帝所有孩子中,最像他的一个了罢。只可惜...
“太后身子可好些了?儿臣本该早些来请安,只是...”云锡对着太后,心绪实在复杂,这个女人从来对自己存着几分善意,但若要自己将她当做嫡母来亲近,他也无法做到。
“哀家知道。”太后点了点头,她如何不知道这两兄弟之间暗藏的争斗,她只是不愿去插手这些事情了,儿子大了,也变得如此可怕,她即便真的想插手什么,也无能为力了,“你有心便好。”
云锡在她的牵引下坐在一侧,静静坐着沉默了很久。
“听皇帝说,你身边还没人?”
“是。之前蒙太后,皇兄赐婚,却终究儿臣没那个福气罢了。”云锡道。
太后淡笑着点了点头,“即便是没有合适的,终归要有几个房里人伺候,你到如今连个子嗣都没有,让先帝如何安心?”
“是。也是儿臣自己不愿累及他人,因为一直未思及成家一事。”
“嗯。”太后轻叹,“你皇兄前几日说起,要给你寻门亲事,你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是之前不顺,也不能当真不婚娶。”
“皇兄已经和儿臣说过了,全凭皇兄旨意。”
“这样便好。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去皇帝那边罢,哀家身子不适也不留你了,得空再召你进来陪哀家说说话。”
“是。儿臣告退,请太后多保重身体。”
云锡离开寿康宫,莫棋便跟了上来。
“瑞喜走了?”云锡挑眉问道。也不留个小太监跟着自己?
“走了。”莫棋点了点头。
云锡领着莫棋往御书房走去,走至一处安静的宫殿前,稍稍驻足。
“王爷?”
“这是凤仪宫。”云锡低声道,“父皇还没宾天时,太后就住在这里,每次父皇召我进宫,都会带我来见太后。”
“太后娘娘对王爷好。从前还是皇后的时候就很是照顾王爷。”
“母亲只进过一次皇宫。”云锡喃喃道。
莫棋疑惑于云锡怎么突然提及这事,但看他表情,却也不敢多加言语,只静静倾听。
“从小我就经常被父皇召进宫内,偶尔留宿,父皇虽会出宫陪母亲,但我知道母亲很想进宫陪在父皇身边,和父皇长长久久在一起。”
“那年,我九岁,那是母亲第一次进宫参加家宴,父皇请皇祖母以喜欢母亲为由召母亲一起参加家宴。母亲性子清冷,但我知道她是高兴的。”
“她换了好几身衣裳,一会配这个头面,一会配那个耳坠子,她怕打扮太招摇给我招嫉恨,也怕穿的太素净有失身份,纵使没过明面,满宫里谁不知道她是父皇的女人。”
“那日路过凤仪宫,母亲驻足静静看了一眼,这个皇后的宫殿。母亲要强,从不肯说一句,但是她心里是想名正言顺站在父皇身侧的吧,我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王爷,夫人终究是先帝最放不下的人。”莫棋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云锡的声音里有抹不开的忧伤,许久都未有过了。
“也许吧,那之前母亲也一直这样认为,即使不能进宫有个名分,母亲从不计较言语。父皇每月都出宫陪我们,那个时候是母亲最开心的日子。”
“可,那日宫中家宴,母亲坐在最末位置,远远遥望着父皇,父皇身边是身着凤袍的太后和打扮娇艳的贵太妃。可能母亲第一次觉得,自己心爱的丈夫,离自己原来那么遥远。母亲只看了一会,就不再看向父皇,从头至尾只默默夹菜给我。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肯进宫。”
“皇帝永远都有三宫六院。”莫棋道。
“你觉得,林芷,和母亲像吗?”云锡沉默片刻,突然道。
莫棋有些没反应过来,“林姑娘?和夫人?”
“不像吧。”莫棋不太明白云锡的意思,要说相貌,自然还是夫人更好看。
“我也觉得不像。”云锡淡淡笑了笑,道,“那晚在镇北侯府的祠堂,我看见她的眼神,心里便是一颤。那眼神像极了母亲临去前的眼神,有生死无惧、有心如死灰、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我一直想知道,母亲临去之前那个眼神究竟代表什么?她是在怨恨父皇,还是什么。但我终究是不能明白了。”
云锡闭了闭眼,终究还是转身向御书房走去。
莫棋呆了呆,跟上了云锡的脚步。
王爷一直说,林芷是拿捏镇北侯的一颗好棋子,可为什么他突然觉得,王爷好像并不仅仅为了利用她呢,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王爷对林芷的纵容,是不是都已经超过了对待一颗棋子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