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卓不喜外食,看电影会睡着,至于滑冰、密室、桌游,那会要掉他半条命。
约会大半是在家里,剩下的是遛弯。任她用尽心思挖苦,他都能用那双平淡如山石的眼让她失声。
他就是俗世里踽踽独行的君子,也可称作大集体里的异端。凡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他拒之千里。
除去关注时事和搞大扫除,赵卫卓还锻炼——不稀奇,他酷爱养生;练字——业余的,写得实则不咋的。
打靶算作唯一爱好,可惜烧钱。而且也并没给她留下什么美好回忆。
军用制式武器射击场,拿着公章审批才能进。严禁装弹验枪,不允许拍照。庄严肃穆,于董芸没有任何娱乐性。
赵卫卓喜欢用88狙和54手枪,强后座力,她根本用不了,勉强拿进口AUG,玩得是鸡飞蛋打,丑态百出。
偏偏败家。三十一发,砰砰几下打完,怪不得他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她于是坐在一边看赵卫卓打枪。
魅力有如瀑布狂泻。
他穿着飞行员夹克,体态修长挺拔,身姿矜重,端着狙,盯实平正。他和平时太不同。褪去周身的温润淡泊,眼神锐利如同鹰隼,瞳孔里只有他的目标。他在自己的领地上是一个志笃心稳的成功猎手。
砰!
打在九环十环交界线上。
这是他爱极的手感。
制式枪拿铁链固定在台子上,一如他的一生,也是这样沉重艰巨、枷锁重重。
董芸有种念头:
他的精神世界堪比灯塔,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在对岸,与他隔海相望。
偶尔他也能释放自己——比如现在——但依旧无人与他相伴,只剩平原上枪响后惊起一群飞鸟。
“芸芸。”他放了枪,额头上有薄汗,“饿不饿?”
场子在郊区,后头又是大军区,想吃的一律没有,只能吃点农家乐凑数。
她才不要。
“不饿。你玩你的。”
“过来。教你打AUG。”
董芸一撇头:“不,我可玩不好!”
“总要有学习的过程。”他蹲下身握住她手,感觉她的别扭已经要溢出来,“你不是也教过我滑冰吗?我既然都能学会,你比我聪明许多,又有何难。”
她强压着笑容,把手抽开:“哼。你再夸我几句!”
“周围有人。”
“那又怎样?”
赵卫卓吸气又呼,轻声朗诵:“美丽的芸芸,你深明大义——”
“错了!”她鼓着脸打他,“第一个词是冰雪善良!”
他低低抿唇笑。
“你故意的吗!”
“不生气,我重头来。”他背正确答案,“美丽——”
手机骤响,掏出来,联系人一个“孟”字。
“稍等。”赵卫卓脸色恢复一贯的淡漠,向她比了个勿动的手势,随即接了电话往出口走。
董芸只能听见几句“没事”、“不用”,公事公办般的客套寒暄。
等他回来时,她几乎要为那个“孟”字好奇到打滚。
“是谁?”
他大大方方,毫不避讳:“孟一桐的妹妹。父亲刚逝去,让我节哀。”
“喔。”
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了。
的确没什么好深究,但她还是想戏弄他:“你们很熟吗?”
此熟非彼熟,赵卫卓当然知道她言下何意。
“不要这样开玩笑。”他敛眉收笑,“她丧父母又丧长姐,一个人漂泊,况且孟一桐遗愿里有所托,岂有不关照的道理。”
董芸沉默半晌,一咧嘴:“我就问问,用不着长篇累牍。”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走了。”
赵卫卓眼神微暗。一时哑然无话。
“走啊。你不是要教我打AUG吗?”
赵卫卓扶着她肩膀,让她降下上半重心,但是一下也不动她的AUG。
若要帮她抬稳枪身,必然得是从后环抱的姿势。他不愿在这样庄重严肃的场合里做任何妄为之举。
董芸也是罕见地识相,不吵不闹。他让她如何做,都尽数遵守,收起猖狂的一面,甚至连偷亲都没有一个。
他反而先觉得不自在。
室外场。远处农田背后,是蜿蜒的山脉。
她盯着50米移动靶,觉得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涩味。
仅仅因为他多言语几个字?
还是自责于自己对他的多疑?
那是赵卫卓啊——她在怀疑赵卫卓吗?
砰!
子弹飞出。
他想撑住她肩胛,被董芸轻飘飘躲开:“我自己来。”
他眼神低敛,一片沉郁,茫茫沙漠里甚至没有一处海市蜃楼。
终究后退一步,离开她的亲密范围。
驱车回城里的路上,董芸暗想:AUG这玩意还挺好使。怪不得他动辄喜欢来这里,果然,发泄情绪数打靶最有效。
以至于她都缓和了脸色,甚至有多余心力主动给她爸打了个电话。
本来只是跟家里说不必准备她的饭,但一见赵卫卓警惕侧耳、如临大敌的样子,她又玩心大起,找些旁的废话来聊。他握紧方向盘,眉眼紧绷,所有神经末梢都窜到耳朵里。
如果今天一切就到这里,也许晚上会如她所愿,多一场激烈色情的性事。
回家掰动门把手,惊愕发现没锁,里面灯光温暖,隐隐有饭菜香。
厨房里走出一个温婉女人,穿着赵卫卓的围裙,正用裙角擦手。
“姐夫……”
她欣喜地唤,在看见董芸的一瞬间,声音低下去。
一桌的丰盛菜肴,三个人围着。
客厅里有动画片的声音,一个幼童男孩跑出来,咯咯笑:“什么时候吃饭呀?”
气氛降至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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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董芸一生中为数不多极其憎恨的时刻。厌恶程度堪比高远程飞往大洋彼岸的那天。以至前后几个小时的相处画面全部连坐,连那个军需靶场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赵卫卓对她的好太多,所以她不珍惜,但是他的坏,简直可称没世难忘、刻骨铭心。
客厅的灯光是浅浅的橙色,照亮董芸脸上每个波动的微表情,他观察入微。
“姐夫。”她咀嚼一下这个意蕴悠远的词,看向面色肃冷的赵卫卓,又看向那个女人,“谁是你姐夫?”
她的声音划开死寂的冰河。
赵卫卓沉默着看向她。
这个眼神里漂浮着太多感情,然而浮云抓不住,青山伫立悠悠。
女人低头站在餐桌边上,攥着衣角,嘴里嗫嚅一句什么,又复沉寂。
赵卫卓终于出声,音色冰冷彻骨,仍端着含蓄:
“一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能否请你先回避一下——”
孟一媛嘴唇颤抖。
“回避什么?”董芸拉开椅子,落座,“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一起吃呀。”
——狭路相逢勇者胜。
她此刻平静出奇,像是学成了他身上那股假惺惺的正派。
赵卫卓却更不辩解,只眼睛里藏暴风,落下的不是雨,是刀子。
“都坐。”她指挥,招呼那个男孩,“来,咱们吃饭了。”
赵卫卓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碗筷。孟一媛吃了几口,见他不吃,便也不吃。饭桌上无话,只有董芸和小孩用餐上头。
“姐姐,你眼睛真好看。”
“是美瞳啦。”
“我也能用吗?”
她不看任何人,只笑:“你太小了。长大了能不能,你得去问你妈妈。”
孟一媛垂着头,发丝几乎要落到碗里。
“对哦,你老公呢?”她不咸不淡地问,“怎么不一起来吃?”
“——董芸。”赵卫卓打断她,尾音如同炙铁在砂纸上摩擦而过。
她不避视,显得非常清醒理智。
董芸想,如果是其他人,比如那个打篮球的特长生,做了同样的事情,她待如何?左右不过是一顿冷战,最后用他霸道的强吻解决。毕竟,她原是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
但那个人不是。他一辈子——下辈子——也绝不可能强吻她。
正因为是赵卫卓,持重、端正、岩间松柏一样的赵卫卓,这件事才更加不可饶恕。
“你是姨父的女朋友吗?”小孩问,无邪,“姨父以前从来不跟女生吃饭的。”
她不回答,看着赵卫卓。
眼神是军火,打中他坚不可摧的地基,推平他辛苦建成的堡垒。
终于,她率先回答:“不是。”
当董芸想对一个人残忍的时候,她可以绝情得如广厦倾塌。她就和他比比,谁是真正的循规矩、守礼法。
寂静。
他看向一圈人,最后落在她身上,语气凌厉:“吃完了吗?”
孟一媛率先站起来:“我去洗碗。”
“不必。”他冷淡地拒绝。
“姐……”
“出去。”他字字铿锵,像沉闷的鼓点,“现在就走。”
这回董芸没有再虚情假意地挽留。
她掀起眼皮看孟一媛,对方也在看她。
事实上孟一媛已经用余光看了她整整一顿饭。
她越看,董芸反而越镇定。她化了妆,昨天还去过健身房,不管从哪个角度,她都能睥睨她。别看,你不会高兴——没有你想要的结果。
孟一媛颤巍拉住儿子:“快点走。”
“妈妈——”
“走!”
她的声音里褪尽了婉转雅致,泄出一丝绝望。
——是了,你注定比我先失态。
一阵不情不愿的细细簌簌后,门关上。
一桌残羹剩饭,剩两个人。
他坐椅子前三分之二,手平放在腿上,背若出土翠竹。灯光照在他头顶,打出一个金色的晕圈。
挂钟嘀嗒作响。
“她有你家钥匙。”董芸陈述。
赵卫卓不否认。
他想解释,那是小孩高烧住院,因他离人民医院近,便在这里小住几月,那时他宿在军区临时宿舍,只医院接送,从不回家,更不会过夜。
但他最终没说。
如此来龙去脉,一时尚不能组织清楚,更何况要在她气头上冗词赘句。
董芸讲究证据,他哪来证据,只有事实铁板钉钉:孟一媛拿着家里的钥匙,开了门。
“她丈夫呢?”见他无言,她继续问。
“离异。”
言简意赅。
董芸的针针见血,他切身体会过。他生怕她下一句就问:这孩子是谁的?
“离异的小姨子,带着前夫的儿子,住在你家里。”自己真厉害,字字珠玑,思及,语气中就更添一分厌弃,“赵卫卓,你高洁、神圣,接盘侠都当得快活。”
这话有多难听,他就有多沉默。
她在用眼神告诉他:别解释,你想说的,我都不乐意听。
又是长久无言。
董芸起身:“都吃完了,我就不留了。”
他眼神暗得像深渊迷夜。坐在原地,知道现在无法拦,拦了也是无用功。
就是这点让董芸更觉滑稽。
他连站起的趋势都没有。从容不迫,安之若素。
好,你高贵,蕴藏智慧,与其他俗人大有不同。
只有她开门的声音扯回了赵卫卓恐惧到已经无法站住脚的理智:“芸芸。”
“我只问你一点。”她一只脚迈在外面,他想把她拉回来,脑子前后撕扯,干坐着,看着她又把另一只脚迈出去。
董芸深吸口气。
“你的圈子里,有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知道我是谁?”
答案清晰明了。
她转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