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吃得饱睡的香,小命能保住,对我目前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了,还能苛求什么呢。
一天傍晚我数了数床头的“正”字,又算了算日子,原来已经七十五天了。
我趴在他的身边,他的皮肤上有冷掉的汗,整个房间里特别安静。我静悄悄地提出:“明天可以带我出去玩么?”
他将胳膊抽了回去,不悦的看了我一眼:“出去上瘾了?”
我小声说:“明天是我的生日。”
他沉默了一下,问道:“想去哪儿?”
我眼睛一下子亮晶晶的,道:“游乐场!”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车上。车开得极其缓慢,在众多的车群里寻找停车位。下了车,一大片游乐设施展现在了我的眼前,直到买了票走进游乐场,我都忍不住地笑。
他斜睨了我一眼,问:“你多大了。”
我道:“今天我就算十七岁了,我可还是未成年呢。”
他由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不像。”
我仰着头笑了:“我爸是厨师,我从小伙食就好,发育的自然好了。”
他将目光投向前面:“我说的不是身材。”
我大窘,正好身边排着一列长队,我赶紧跑过去找了个人问:“你们这是在排什么啊?”
那人指指遥远的前面一个大型的过山车,答:“就那个过山车。”
我拉着他的袖子跑到队尾,呵呵地笑着:“我们先排这个吧。”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过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排到了,位置差不多已经坐满了,我只好坐到了最边上,他坐在我的旁边。
我扭头看着他,心里着实有点受宠若惊,我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带我来游乐园,还跟我一起坐过山车,这情景在一天前我想都不敢想。
一阵清凉的风拂过来,我发现过山车在缓缓升高了,我猛然感到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发现我的栏板没有放下,安全带也没有系。这些应该都是自动控制的,可为什么我的没有放下,我的位置太靠边了,工作人员也偷懒没有检查到我。我用手使劲扳了扳头上的栏板,纹丝不动,机器控制的我没办法把它放下来。我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坐在了这个即将疯狂旋转的过山车上。
眼看地面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惊恐的大声喊叫:“停下来,停下!”
他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些好笑:“你自己吵着要玩的,还没开始呢。”
我几乎要哭出来,我大喊着:“我的安全带没有系!”
他偏过头看了我一眼,眉头紧紧皱起来。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过山车已经升到了一定的高度,我听见铁轨咯吱一声,然后向下疯狂地冲下去,我在座位上滑了下去,前面没有栏板的保护,我马上就要掉下去了,他突然伸过手拉我,我的手心都是汗,很滑,他几乎没有拉住。在被甩出去的瞬间,他猛地撑起我的肩膀,将我一下子扯了过去。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悬空了,呼啸的风刮过我的耳边,可一双手紧紧撑着我的肩膀,我终于敢睁开眼睛,我看见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我整个人真的是悬空的,只有他的手环过我的肩膀紧紧箍着我,我们之间隔着冰凉的栏板,硌得我胸前的肋骨很疼。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的向下看去,那么高,人都成了小小的黑点,我心中猛地揪紧了。过山车一个急转,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撞上旁边的石块,我看着他的眼睛,哀哀的哭出来:“怎么办啊……”
他说:“闭上眼睛,抱紧我。”
我大脑已经迟钝了,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风呼呼的刮在耳边,我感到过山车在慢慢的爬坡,然后突然倒转过来向下冲去,我整个身体几乎要折过去。他的胳膊微微的有些颤抖,我想他一定没力气了,有树枝刮过我的腿,失重的感觉紧紧包裹着我,我真的以为我会死在这里。
他说:“不要怕。”风呼呼地刮着,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吹散了。我感到我的一大滴眼泪打在他的脸上,他突然寻着我的嘴唇,轻轻贴了上来。
我觉得安心了一点,可是心脏好像被揪得更紧了,慢慢的,我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我的世界是一片漆黑,我努力向睁开眼睛,世界还是一片漆黑。我几乎在期盼着自己晕过去,我想晕过去,再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终于有人发现了这里的不正常,我听见下面有许多人在高喊:“有人要掉下去了!”
过山车终于缓缓停了,我感到有许多人跑过来围着我,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他抱着我,脸色也不太好,对周围的人说:“让一下。”
我不知道他抱着我走到了哪里,只觉得一股一股的眩晕袭来,我说:“放我下来好么。”
终于脚踩到了地面,我却站不稳,我的腿是软的,浑身都是软的,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又把我抱了起来,我在他怀里一下一下的干呕,一边哭一边咳嗽,我说:“好难受……”
过了好久,我好像被放到了一张床上,我躺了一会,觉得整个世界终于平静了,不再剧烈摇晃了。然后我摸到了枕头躺上去,缓缓睁开眼睛。
他半躺在我的身边,将我搂进怀里,拍拍我的脸说:“没事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感动,似乎是比感动更复杂的情绪,直到最终,他都没有放手。我的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上,微微支起脑袋,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他似乎缓缓笑了,胸口微微的震动。他的手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突然捏了捏,说:“现在可是白天,我想让你休息会。”
我被吓得迟钝的大脑转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话里的危险,于是赶紧翻身躺好,可没想到躺了一会儿我真的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黄昏十分了。
我在屋子里找了找,终于发现他正站在窗口,窗外有很多透明的泡泡缓缓升高。原来这里是游乐园里的情侣套房,床头做成红烛样子的灯一闪一闪的,墙上有大朵大朵玫瑰拼成的心形,外面飘荡着很多肥皂泡泡,映衬着夕阳,很唯美的样子。
他发现我醒来了,走了过来。他的眼睛在夕阳里显得特别幽暗深邃,他的唇很凉,却好甜。
第二天坐在车上,过山车的后遗症就显现出来了,我开始晕车,头却不晕,只是很严重的恶心。行了一段路车就不得不停下,然后我蹲在路边开始吐。
我钻回了车里,整个人都虚的没有一点力气了,蔫的好像一颗脱水的白菜。我的脸色一定太差了,他开着车时不时转头看我,突然调转车头,朝相反的方向开去。
我有点奇怪,还没待我问,他就开口了。他说:“去医院。”
我不知道他和医生说了什么,反正我做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检查,然后等了好一会儿,才取了几样的结果,他小声的和医生说了几句,然后点头,说:“嗯,剩下的结果我下午来拿。”
又回到了阴暗的废旧厂房,我爬在床头刻正字,然后翻身躺好,不知不觉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才回来,没有开灯,静静躺到了我的身边。
我赶紧闭上了眼睛,但心里却做好了被他以某种动作吵醒的准备。他却只是翻了个身搂住我,手指轻轻地划过我的脸,呼吸离我很近。他的手很轻,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只是轻轻的勾画我脸庞的轮廓,似乎都没打算碰到我。我感到他的目光一直端详着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离开,我始终没敢睁开眼睛,最后真的睡着了。
在梦中,都感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像天窗透下来的月光一样,淡淡的包裹着我,我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的,我睁开眼睛,发现门被砸开了,走进来两个穿着警服的人。
其中一女警察很走到我面前,和蔼地笑着对我说:“何小姐是么?跟我们走吧。”
我只觉得心突地一跳,赶紧爬起来,却不知道该问什么,我什么都不敢问,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坐在警车上,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那个女警察道:“嫌犯今天早上投案自首了,向我们交代了他的作案地点,并说这里还藏着你这么一个人。何小姐,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了,我知道你一定很惊恐,但还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的调查,我们在警局安排了心理医生为你……”
我觉得脑袋“轰”的炸响了,我一下子站起来,定定的看着她问:“他自首了?”
女警察道:“是,何小姐你不用怕,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我傻愣愣的跌坐在座位上,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自首呢,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总是想,如果有一天我被警察救出去了,我该多么的开心。可是如今我开心不起来,我也不该为他难过的,毕竟他杀了那么多人……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我好像想了许多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一双眼睛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总是易容,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都不不同的形态,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可我知道他的唇很凉,他的怀抱很暖,他的眼睛很美。
有那么漂亮一双眼睛的人,长的应该不差的。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何小姐,你怎么了?”
许多天前,我如果回过头去,会感到有一只手停留在我的头上,说,你发烧了。我忘记了,其实他的声音也很好听的,低沉带点喑哑,几乎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可我听到总是会发抖会害怕。可是我怕什么呢,他最终也没有杀了我,他放了我,虽然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知道,他为了我好。
我扭头,看见的却是女警察微微奇怪的神情,我下意识的喃喃问道:“他会死么?”
“他一定难逃法律的制裁,但具体罪行,还要经过法院的审判。所以少不了何小姐你的证人证词……”
车行了很远很远,终于到了。我走进了一个很明亮的房间里,有一个人一直在问我问题,我也一直在答。我说了很多话,可我却丝毫不知道我究竟在说什么,终于记录的警察停下了笔,和其余的人交谈一下,道:“先让她看看心理医生吧。”
又有人问我:“何小姐,你家中有什么人么,你家里的电话是多少,我们帮你联系家人。”
我曾经是那么的想回家,我还记得车票硌在手心里慢慢被冷汗湿透的感觉。可是在清晰的记忆力,他冰凉的手贴在我的脸上,说,这就是你的家。
那就是我的家,我仰起头,看着面前几张穿着警服的陌生面孔说:“我想回家……”
我又换了间屋子,面前是一张慈祥的面孔,她向我讲述着:“在两年前,一名女子乘坐一辆大巴回家,途中上来了两名歹徒,洗劫了全车的财物,又将那名女子拖下车奸杀了,全车有四十六人,却没有一人站出来,甚至当时都没人敢报警。其实,如果有一个人大喊一声,那两名歹徒都不会这么为所欲为。这名不幸死去的女子就是嫌疑犯的妻子,嫌犯在报复,他用了两年时间,将除你以外当时车上的四十六个人,都以残忍的手法折磨并杀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走出了这间屋子,那名女警察又迎了上来,说:“何小姐,我知道你肯定会很抵触和恐惧,但是你必须跟我们去现场走一趟……”
我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废旧厂房,我走下楼梯,看见我住的屋子就在眼前,我甩开了女警察抓着我的手,跨过警戒线跑了过去,我听见身后有人大喊:“何小姐请冷静一下,不要破坏现场……快,拦住她!”
我走上前,坐在床上,轻轻地抚摸床头的刻痕,一共七十七笔,七十七个个日日夜夜,虽然平素他在时,我都会胆战心惊的,可是半夜醒来,他都紧紧抱着我。月光很宁静,在他的怀抱里我睡得真的很安详,那一刻,我真的不害怕的,一点也不。
可是以后不会了,他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了,晚上月光依旧会透过天窗照下来的,可是床上会空荡荡的,月光会冷的。再也没有他抱着我了,半夜醒来,我也会冷的。
我感到腰间好像有个硬物硌我,我轻轻一摸,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似乎是一张诊断书,我看不懂,但我知道一定是他放在我的衣兜里的,诊断书上方写着我的名字。我将纸翻转过来,顿时怔住了,薄薄的纸张,那三个字几乎力透纸背,“我爱你”。
有人在拉我,他道:“何小姐请您出去,不要破坏现场,您这样是影响我们办案……”
我突然挣开他的手,我用发卡在床头上使劲的刻着,一笔,两笔,三笔,我将那个残缺的正字写全了,然后我还在刻,不停地刻,我刻了密密麻麻无数个正字。
那张纸皱在我的掌心里,那三个字慢慢被汗水湿透了,可我还在刻。
我不知道他的年龄,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模样,可是我知道的,我也爱他。
我终于没了力气,我垂下手,看着空荡荡的大床,沉默的哭起来。
其实哭泣时可以没声音的,放声的哭泣只是为了让别人同情和心疼。我哭得昏天暗地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感受呢,那他会心疼么,会比我更悲伤难受么,我想他一定会的,因为他说他爱我。
警察将我强行拉走了,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房间,我是那么舍不得,真的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