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渊是被闷雷声惊醒的,书房烛火明灭,阵阵穿堂风将雨后泥土的腥气送了进来。秋籁给她披上雪狐皮毛织就的披风,最是轻薄却又无比御寒。鸾鸣恐她着凉,欲将门窗掩上,夏渊却觉气闷得紧,摆手让她打开。
“现下什么时辰了?”她揉着额角,竟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在处理邸报时睡着,许是近来太累了罢。
“禀小姐,已是子时了。”
夏渊轻叹口气,拿起旁边的香茗漱口,那股薄荷一般的冷气在唇齿间萦绕,终是叫她清醒了些。她拢拢披风口子,走到窗边望着大雨如注,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呵。自入夏起这天就如同被捅破了个口子般,连皇都这种北境高处的地方都靡雨不堪,更遑论临海的青宁沧三州。初时百姓犹自庆幸,那旱灾想罢不会再来。可时间一长,洪灾泛滥,海啸如山。父亲近来处理灾情已是焦头烂额,夏渊亦只能替他分忧一二,与户部、工部及各州府衙共理灾情,一封封折子雪片似的飞入相府,她点灯熬油至鸡鸣破晓已是常态。
可不知为何,今夜一颗心像是无端端悬了空,再如何定神也觉惴惴不着地一般。夏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到案前提笔回书宁州常山府府尹关于赈粟救灾一事。最后一个字落下,墨迹犹未干时,绿绮却噔噔地跑上楼来,似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连唇畔涎水都未来及急拭去便一迭声唤道,“小姐,小姐,不得了啦!”
夏渊慢悠悠将折子合上,放至一旁,“说过几次莫要这般慌慌张张的,天也没塌呢。”
“是玄琰哥哥来报,陆小侯爷晕倒在门口啦!”
她倏地一愣,这倒好像确是不得了呢。“人在何处?”
“禀小姐,已然送到暖阁暗室了。”
“父亲歇下了么?”
绿绮一愣,却还是答,“是,相爷已经歇了。”
夏渊唔了一声,将白狐披风一甩,急匆匆地往外走,“别让他在暗室呆着,让玄琰送到我房内来。”
绿绮才意识到小姐说的是她的闺房,她咬咬唇,同小姐说什么男女大忌小姐也不会听,只怕是又要被清梵姐姐好一顿训斥了,只得委屈巴巴的道,“是,小姐。诶,小姐你慢些,等等奴婢,莫淋雨着凉了呀——”
层层幔帐后,陆臻就如迷途的孩子一般躺着。他的双眸紧闭,山峦一般的眉目拧起来,唇如雪子般煞白,玄琰正在用白巾擦去他的汗滴。见夏渊来了,忙伸手向她比划,淋了雨。倒在门外。衣服换了。药喝了。
“你做得很好,玄琰。此处有我照料,退下歇着罢。”她从玄琰手中将巾子接过,赞许地对他笑笑,而玄琰只是沉默着给她施了一礼便离开。
“小姐,您忙了一天一夜,还是让奴婢来吧。”秋籁想接过她的帕子,却被夏渊挥手打断,“不必,将屋内的火生得再旺些,再将我的狐裘拿来。哦对,还有匣中的玉露丸也一并取来。”
秋籁与绿绮面面相觑,看出小姐这是不想让她们呆在此处,可小姐何曾如娘子服侍郎君这般伺候过别人?二人终是静默长叹,依言照做了。
夏渊将陆臻的冷汗擦了又擦,好似那汤药半分无用一般,她见陆臻唇瓣翕动,却又听不真切,只得俯身下去,却听见他喃喃道,“冷......好冷,夏渊,我冷......”那尾调里饱含鼻音和委屈,她愣了一瞬,有些好笑又觉他可怜,“又不是我害你沦落至此。”说归说,夏渊一掀被子便钻进去紧紧抱着他,那掺了蜜的嗓音温柔得自己都嫌腻烦,“如此卿卿可觉得好点了吗?”
陆臻亦搂紧她,几令她无法喘息,像溺水之人抱着仅存的浮木一般,良久良久,呼吸终是平复下来。
夏渊就一动不动地任他埋首在她肩上,直到后半夜陆臻方才初初醒转回来,含混不清地喊她,星眸里懵然一片,“夏渊......”
“在这呢,怎么了?”她弯唇笑笑,称得上缱绻二字,“要喝点我的血么?”
“不,不是这个。”陆臻闭了闭目,像是艰涩至极方才从牙关里硬挤出这几个字,“景然定亲了。”
夏渊倏地一愣,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他失尽血色的唇,竟是伤心至此么。
其实她早就知道的,夏渊怎么可能不知道裴萱的父亲将她许给了谢穆影。何况这还是裴萱亲口同她说的,她犹记得裴萱那日染了薄红的耳垂,飞粉的面颊,绞紧的十指,午后的薄光洒在她的脸上,如同优美的诗行——裴萱不是不愿意的。
“士渊,我定亲了。”尽管声音细若蚊呐,但裴萱盈盈眼波里,没有一丝游移和委屈,满满的尽是少女婉转心事,“父亲将我许给了谢三郎,他问我愿不愿,我,我点头了。”
她这幅情态倒教夏渊安心,“景然喜欢便是。谢三郎为人刚直坚毅,学富五车,日后必定大有可为,也是难得的良配。只是他性情委实冷了一些,日后若受了委屈,尽管来寻我,我替你出气。”
裴萱一把抱住她的腰,“士渊,你待我可真好。三郎、三郎其实没有他面上那般冷清。”
“这还没嫁入谢家,怎么胳膊肘尽往外拐?”夏渊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鼻子笑,只是那笑意片刻又凝在唇角,“景然,我多问一句,你既心悦谢穆影,是否从来都对陆臻无意?”
裴萱抬眸看了看她,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片刻之后方才叹口气道,“士渊,说出来你莫笑话我,这些话我也不知该对谁去说,思来想去除了你也没别个再懂我的了。因着裴府与侯府乃是世交,我同献卿哥哥也有总角之谊,我的两个长姊都大我许多,幼时只有献卿哥哥愿带着我玩。去军营、去山野、去庆州市井,他虽荒唐,却事事护我周全。后来献卿哥哥也长大了,当得上一句仙人之姿,不瞒你说,景然确有过孺慕之情。”她低下头不好意思的笑,可那一瞬眼神却又变得无比坚定,“可自打我十二岁那年同父亲来到皇都,在太院修学,结识了你、结识了许多好友,裴萱就不再是从前的裴萱了。我的两个姐姐皆嫁与望族,高墙之内日夜争斗不休,归宁之日往往以泪洗面,那样的日子不是景然想要的。今我大延百废待兴,女子亦可入仕,景然如今是昭文馆修撰,只愿为修典略尽绵力,断不愿将余生葬送高墙。”
夏渊见她连说一长串,气也不匀的模样,笑着轻抚她的发梢,“是,我知景然鸿鹄之志。”
“更何况,献卿哥哥是一阵风,断不会为谁停留。幼时如此,现在亦然。说来可笑,裴萱不求别的,但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的如意郎君须得只有我一个。”裴萱的声音轻轻的,“跟献卿哥哥在一起时,心是如鹿一般乱撞不安的。可是我一看到三郎,便心安了。”
只这一句便够了。夏渊想道,从今往后不能再纵着陆臻胡来。只是未待她同陆臻说清楚,那泼天的洪水便在延境肆虐起来,她忙得焦头烂额,竟是片刻也抽不出空去寻他。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么,夏渊轻叹口气,把心神重新收拢到眼前人身上,“陆臻,抱歉。”
她哪有理由要说抱歉,她对自己全无亏欠。陆臻心里清楚得很,可心里仍是如同被人纵了一把火一般,不管不顾地烧,烧得他肝肠寸断,什么都吃不下,张口却只能呕出苦水,甚至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心在痛还是身在痛,那情绪甚至如同实体的刀一般折磨着他。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了一天后,他终是记起夏渊,夏渊说不定会有办法呢,她那么聪明、景然什么都肯听她的话,如果她开口,是不是此事尚有转机?陆臻也不管自己的想法究竟多么卑劣,便不管不顾地冲到相府门前来。可是真的见到夏渊,那想法却又被浇灭了。他怎能自私至此,还连累她要说抱歉。
陆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紧紧地抱住她。别道歉,夏渊。是我抱歉。
尽管没说出口,夏渊却似有所感,她一寸一寸吻过他的面颊,仿若捧着的是无上珍宝一般。吻开他紧皱的眉关,吻过他鸦色的长睫,吻过他如山的鼻梁,吻着他失尽血色的唇瓣。然后他们难得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拥紧彼此,抵足而眠。陆臻呼吸着她发间的芬芳,那香味让他终于有了一点倦意,活像两条在洼中相濡以沫的鱼,这是他入眠前最后一闪而过的念头。
夏渊见他呼吸渐渐平缓,睡颜安详,心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很努力地去看陆臻的脸,依旧是清隽眉目,挺拔俊秀,可她越努力陆臻的脸就越模糊,最后氤氲在一片水雾里再看不清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知道这是最后了。
因为陆臻再也没有来见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