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有一天,她在走廊上遇见沈伏汛。
她总感觉那天的走廊出奇的长,出奇的窄,她被含在人流中间,混沌间,竟看见沈伏汛。
她那时一定是注视着他的,然而回忆的时候,她总是记不得沈伏汛的样子,仿佛她爱的人是光。
拥挤的人群里,两个人越走越近,就要碰上了。她低头往旁边缩,边上却有一个人挤上来,把她一推。
她撞到沈伏汛身上,触摸到他的手背。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一小片肌肤与他接触的那一瞬间,她竟觉得周身汹涌纷杂的人流通通化作为透明的洋流。
仅仅是手背,就已经有这样的感觉了吗?
她抬头去看沈伏汛,只看见他皱了一下眉。
两个人错开了,各自淹没在各自的道路里。
后来她仔细想,那个时候,沈伏汛应该是没有皱眉的,可她确实看见了沈伏汛表情中微妙的阴翳,像是在反感。
是了,现实中的沈伏汛和梦中的沈伏汛是不同的,可她想要醒悟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梦咬紧牙关在继续。
黑夜是羊水,梦是脐带,她被勒住脖子,每一次都比昨晚更窒息,更窒息。
梦里,沈伏汛永远是绝望地,偏执地看着她。
她越杀伏汛,他却越干净,到头来,脏的只有她自己,他居然变成了像残酷的天神一般的存在。
她只好跪倒了。
过后出了一件事。
游翕的周记本丢了。
本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然而那段时间,她在练字。练沈伏汛的字。
每次月考过后,学校影印的优秀作文里,她都把沈伏汛的文章留下来,装订成册。她将他掰成小片小片的,一点一点地临摹。
那一种心情是很可爱的。
临摹的时候,游翕似乎把沈伏汛当成了自己的家,那催生出一种她住在沈伏汛的身体里的感觉,小小的,很安逸,很秘密。
她经常去想沈伏汛的心,他是相较于她更透明,还是更为阴暗?
她拿着沈伏汛的字,总以为自己是拿了一本解读他的密码本,那一些字都是他的心虫,躺在白纸上,静止着,而又虚拟地扭动。他是那样密不透风,那样遥远的一个人,可如果她能掌握那些横竖撇捺,是否,她也能相应地掌握沈伏汛写这些字的心情?
她经常想着这些事。
在她那可尊敬的思维里,这本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学期的周记本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变成一条时光的长廊,在漫长而可视的时间里,她的字从透明的胚胎,生长至面目含糊不清的小孩,最后变成她喜欢的人的模样。这是她自己的生物学。她自己的创世纪。
模仿沈伏汛,是游翕能做到的,最低频率的相爱。
周记本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游翕因此灰暗下去。然而字一旦练好,就再也没有办法便回它原来的模样了。
所有人看了游翕的字,都会说,你的字真好看啊。她心里很喜悦,因为她知道这是沈伏汛的字。
转变是发生在月考过后。
新影印的作文发下来,她照例找到沈伏汛的文章。
那一瞬间非常惊悚。
纸上是她的字。
她再怎么看,沈伏汛写的,绵软如浮线的,都是她的字。她以前的字。
她以为自己神经质,所以拿了以前的作业本出来比对。一比,才知道是一模一样,沈伏汛连她那喜欢把捺和竖写得无限长的习惯,也模仿到了。
她疑心这是梦。
那一种感觉很恐怖。
她把他以前的作文和这一次的放在一起,让同学来看,同学一看便说,“啊,字变了。”
啊,字变了。
她心里有种黑暗的预感,仿佛自己捅破了什么东西,而那东西与她的梦紧紧衔接。
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那大约是浴室,目力所及都是苍白的瓷砖,冷得砭人肌肤。
梦里她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光裸着,没有穿衣服。或许她刚洗过头发,那发尖正在滴水,落到她的胸乳上,那触感像一只透明的小虫,沿着乳房徐徐地舔下去。
她抬头,看见花洒在滴水,水溅到她脚面上,冰凉的,她有一种被腐蚀的感觉,内心阴暗地往后退。
然而地面上有了血,血融在水里,像金鱼的翅被人扯开,扯开,渐至透明。
她愈看,血愈多,最后淅淅沥沥竟像下雨一样。
她捂住下面,手上一片温暖鲜润的触感,新鲜中竟有种清洁的感觉。
那是从她甬道里流出的血。
她坐到地上,像孩童一样掰开自己的下体。
那一瞬间,有一种声音,像是植物多水而通透的茎干被人折断,她体内传来一种格外艰难的痛觉。
她孵出一种奇异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液体憨憨地落到她手上,是白色的黏液。
她把黏液洗在水里,它立刻被水流拉扯至人的形状,渐渐的,手和脚都有了。
她把他抱起来,意识告诉她,这是她的孩子。
有人把孩子接过去。
那是沈伏汛。
孩子在沈伏汛的手里渐渐失去形状,像蜡烛一样融化,又像沙一样从手指间漏下去。
她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了。
她问,“如果是女孩,可以活下来吗?”
“可以。”
她问,“为什么男孩不行?”
“他有我的基因。”
“他会像我一样爱你。”
“直到他杀了我,娶你。”
她看见他的暗影。
沈伏汛开始吻她的肩头,她觉得像是有一只阴湿的小兽伏在她身上。
往后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早上的天气就像冷水里的基围虾一样。
游翕听邻座的同学说,她要向沈伏汛告白,地点在放学后的教室。
如果成功的话,这个指甲亮晶晶的女孩轻轻梳着自己的头发,笑眯眯地说,那就马上把他带到学校旁边的旅馆里!
拜托,沈伏汛会看上你?有人说。
女孩的朋友立刻挺身而出,仿佛是把她的美貌当成箭矢一样进行戳刺:姝姝是校花好吗?
答应了也不会马上就干那事吧,那个人继续说。
喂,有人很有经验地讲,这种事情上,男生没一个能忍住的!
那你买好套套了吗?别人问她。
干,姝姝说,和沈伏汛做为什么要带套?暴遣天物!
大家笑起来。
游翕背对着她们,单看着空气,也觉得这是一种透明的可呼吸的水,渐渐因她们的笑声而沸腾起来。她要被煮熟了。
她害怕沈伏汛会答应姝姝,因为姝姝是真的漂亮。
游翕忍不住去想姝姝告白的场景,想到沈伏汛看着姝姝的目光,想到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想到旅馆大厅的地板上的倒影,渐渐的,她连小旅馆房间里的壁纸花纹都想到了。
游翕的脸变得非常白,或许太白了,仿佛一下子就能给人击碎。
过后,她决心做一件坏透的事。
她要拦住沈伏汛,姝姝连他的人也别想见到。
她预先是这么想的,在姝姝来之前,她就早早地守在空教室那边,看见沈伏汛来,便告诉他,姝姝不来了。接着她转身就走,留给他一个模糊的,模糊的背影。他记不得她是谁,到时候也无法指证她。至于姝姝,她等不到沈伏汛,一定灰心丧气,以为自己被他拒绝了。以后就算这两个人解开了她的阴谋,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虽然这么说,游翕却绝没有与沈伏汛当面对话的勇气。她有时候真怕他。
另外,谁知道那天姝姝来的这么早。
她在走廊上,一望就望见姝姝等在那里,挺拔而娇柔……幸好沈伏汛还没来!
她正预跑下楼梯,守在下一层的出口,堵住他,结果刚闯到那楼梯口,她便硬生生停住了。
沈伏汛在下面。
四目相接时,她清楚地看到沈伏汛的暗影。
想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傍晚的回光返照里,楼梯半截裸露在纷扰的金粉金沙里,另半截沉降在既无温度亦没有声音的时间液体中,那透明的浆液缓慢地淹上来,直至她的指尖。
他走上来,手指触摸到她的手背。
那是一种肌肤之间的吻。
“游翕。”
梦的羊水开始反溯,她仿佛回到了夜晚的子宫。
做太多梦的坏处就是,她分不清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