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龙凤烛尽。
柔嘉半梦半醒之间,见帐幔外幽幽地跪着一个人,仿佛绰绰的鬼影,吓得惊坐而起。
李承瑛在她身侧,本来正在好眠,被这样一惊动也醒了,直接掀开帐幔道:“是谁?”
帝后起身,本当有宫女鱼贯而入,前来服侍,为何宫殿里只剩下这么一个人?柔嘉见她抬头,是一位年有风霜的嬷嬷。她听到李承瑛道:“何姑姑来了,为什么不出声?是妈妈有事吗?”
何嬷嬷跪在地上道:“是夫人叫老奴不要惊扰陛下和娘娘。”
原来是圣夫人的人。
柔嘉看了李承瑛一眼,后者正在扶额,她便拖鞋下地,将那何嬷嬷扶起,道:“可是夫人有事吗?”
何嬷嬷道:“夫人昨日为陛下在宫门前挂祈福灯笼时不小心摔了,如今在床上,不能行走。”
李承瑛在帐幔后传出声来:“既如此,昨日为何不来报呢?难不成她懋德宫里还少一个挂灯笼的人不成?”
何嬷嬷立刻又下跪道:“陛下的事,夫人是向来不假手他人的,夫人也是一片拳拳之心……只是昨日陛下大婚,夫人叫老奴千万不要惊扰陛下,可老奴看夫人实在痛苦难挨,才这么早便来惊扰陛下。”
“妈妈的事,下次尽早报予我。”他说。
柔嘉回头一看,李承瑛已然起身了。她便开口道:“我服侍陛下穿衣吧。夫人的伤,请太医来看过不曾?”
何嬷嬷不说话,李承瑛道:“皇后在问你,为何不说话?”
她又沉吟,柔嘉取过衣裳为李承瑛穿戴,正在为他系带时,头也不回地道:“讳疾忌医却不好了,陛下虽是圣人,却不是神医,哪有先来请皇帝,后去请太医的说法呢?”
何嬷嬷应是,李承瑛道:“那还不快去请,在这儿待着干什么?”
她走了,李承瑛忽然笑了一下,点点柔嘉的头,柔嘉正弯腰给他整理腰带,受了这一点便抬起头来:“陛下笑什么?”
“你不知道我笑什么?”
“不知道。”
李承瑛道:“妈妈就是这样的,你不必理会她。她呢,根本没受伤,或许擦破了点油皮,她只是想我而已。”
殊不知他这句话更让柔嘉心惊,方才从何嬷嬷支支吾吾的几句话里便可以看出来,圣夫人压根没事,只是找一个要皇帝去找她罢了。若皇帝真的听不出来,那叫皇帝明白也就是了,但是,皇帝听出来了,更加知道,但是纵容。
柔嘉道:“那我去叫她请太医,岂不是做错了?”
李承瑛道:“你真想让她去请太医吗?”
柔嘉笑道:“难道普通人摔伤了,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去找太医吗?”
她为李承瑛穿戴好,蹲下给他整理衣服上的褶皱。听见李承瑛道:“真真,你真的不用理会她。”
柔嘉仰起头看他:“可是您既然看重她,我又怎么会不理会呢?”
李承瑛皱眉道:“我看重她,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柔嘉正在为他悬玉佩,李承瑛忽然说:“这种事,你叫人来做就行,何必亲为。”
柔嘉道:“小时候自己做惯了,懒得叫人服侍。正好她进来时没叫人,也叫我给陛下穿一回衣裳吧,这么不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
“我给您穿衣服呀,就我们夫妻两个人。”柔嘉道,“您现在要走么?”
李承瑛点头。柔嘉道:“那,晚上,我还能见到阿桓吗?”
李承瑛笑了笑,将她的头发向后拢了拢:“能。”
李承瑛走后,柔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看见阿燕悄悄打开了门:“皇上走啦?”
柔嘉坐回原位,道:“走了…我们也走。”
“去、去哪儿呀?”阿燕走到她身前,“你怎么也不穿一件衣服?”
柔嘉这才发现冷,便坐回床上,拿被子盖住身体,道:“你不说,我还没发现——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
阿燕道:“今天早上?早上我根本没睡醒,当皇后就要这么早起呀?我是后来醒了,听她们说的,说圣夫人的人来了,让她们都退开。她来找你麻烦了吗?”
柔嘉道:“不算麻烦,她不过是个传声筒罢了。穿衣服吧,我要去看看她。”
阿燕:“看谁?圣夫人吗?可是你是皇后,她是皇帝的奶妈,你总不能因为皇上看重她,你就去看她吧,她又不真是你婆婆!”
柔嘉摇摇头,阿燕恍然道:“你不会要给她个下马威吧?还是不要了吧,我看咱皇上真的在乎她的,你也知道嘛,咱们皇上呢,以前和那地里的小白菜似的,你说皇上把她当亲娘,那也没错。你不理她不就完了?”
柔嘉道:“我怎么能不理她?”
阿燕道:“不是吧,你真的和她生气吗?不对呀,我听他们说,皇上和她,没有那个那个的!”
柔嘉失笑道:“哪个?你觉得皇上宠幸她了?”
阿燕道:“对啊,普通人不都会这么以为吗?可我昨天偷听,发现是没有这件事的,她们说圣夫人早就破相了,以前,就是以前和咱们皇上在冷宫相依为命的时候,饿极了去偷东西吃,被砸的。”
柔嘉道:“怕不是因为她自己。”
阿燕道:“对呀,正是为了皇上呀,她押对宝了呗。我听说在后宫里,长得好看的宫女,被皇上多看了几眼的,都要被她赶走,但是呢,她也不和皇上上床。你把她当成恶婆婆,不去理她不就行了。”
柔嘉沉默,掀开被子道:“我得去一趟。”
阿燕拦住她:“你去干嘛呀?她让皇上去看她,就是怕皇上喜欢你,看重你,从而不要了她。你去她不就更讨厌你了吗,她打皇上出生起就跟着皇上了,你才和皇上认识一天呐!再说了,她又不和皇上睡觉,她妨碍得了你什么呀?”
阿燕拉住她的手:“你去招惹她,没好处的!”
柔嘉看向她,忽然道:“皇上也叫我不去招惹她。”
阿燕点头道:“对呀,你俩井水不犯河水嘛。她这个夫人做的和太后也没什么分别了,你呢,是皇后,她呢,是太后。你就当摊到了一个恶婆婆就罢了,再说了,姐姐,咱们都嫁进来了,那外面那些人,他不可能再来管咱们了。在宫里头,关上门,皇上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就开心;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就不开心。您讨讨皇上开心,不好吗?非得去招惹圣夫人!”
柔嘉道:“他要我把她赶出去。”
阿燕听了两个他字,问道:“什么?‘他’是谁?后一个‘她’呢,是圣夫人?谁要你赶她走,老爷吗?”
她偷偷看柔嘉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阿燕道:“可是,她是皇上的奶娘!你要赶她走,你会和皇上撕破脸的呀!她只是个奶娘,老爷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
她问这些问题,并不需要回答。阿燕心里明白,什么都明白了。
圣夫人因为在皇帝面前进言,差点让不可一世的朱大人措手不及。
柔嘉道:“皇上不让我去见她,你也不让。我自己呢?我也不想去。”
李承瑛和她一夜露水恩爱,她知道那是她的夫君。但是归根结底,也只有一夜而已。
就像宪郎,可以来了又走,她虽然惦念,却也不是不能舍弃。她不想去找圣夫人,并不是她深爱着李承瑛,只是不愿意得罪李承瑛罢了,她想和他过下去,可是赶走了他的奶娘,他们必然有嫌隙,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了。
她看向起落的龙凤帷幔,想到昨夜花烛底下,李承瑛对她说,可以叫他“仲桓”,那是他的字——李承瑛对她说,不用管“妈妈”。
若他和圣夫人,当真只是男女情缘,肉体上的迷恋,也就罢了。假以时日,柔嘉难道还会比不过她么?
可是偏偏,无关肉体,无关风月。柔嘉又怎么可能复制她当年陪李承瑛走过的艰难岁月?她永远也比不过,以后圣夫人走了,离开了,她就更加比不过了。
朱岳的一次颜面,要她半生的凄苦来还。
可她不得不做。
阿燕替她挽起头发,她想起母亲在月下跳舞,对她说,可是你似乎并不开心,真真。对不起呀。
她得为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