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讲清楚宋辞的这个故事,首先得介绍一下宋辞这个人。
在南方古镇长大的孩子,说话总是细细声,卷舌音微微压平,不徐不疾的款款的语调。人如其声,也是款款的风格。饱满的略长的脸蛋,笔直的两道眉毛,绒绒的两只眼,不算纤巧的圆鼻子和红润润的嘴。这张脸像油画里描出的笔调,但又非传世的名画,约等于某位无名画家笔下的无名少女,虽有一段天然无雕饰的风情,却并不格外引人注意。难于发现,但经得起长久细品的一张脸。
宋辞与我,相识在经管学院的公益社团。招新面试那天,她穿一身缀牛仔蓝边的红裙子,推门进来又轻手轻脚关好门,回身转半个圈,猎猎的一道红弧,像一小簇盛夏的凤凰花。我旁边的着名摧花辣手张随立刻就眯起了眼,盯着她细细看,看得眼里冒出光。
张随其人,高过一米八,瘦而不柴。大学里的男孩子多的是泛滥勃勃的青春和张狂,少见张随这样沉得住的性子。不是刻意矫作的假沉稳,也不是过早横秋的真正的老气,他恰恰好地处于中间点,不卖弄,不唐突,也不沉闷,出口的话必然在肚皮里滚了三四滚,妥帖有礼,令人如沐春风。经管的女孩子多,那些藤藤蔓蔓滋生开来的小心思,经此春风,更如野草,其中大半都牵挂在张随身上。
宋辞以一贯的细细声完成面试,刚转完圈的猎猎的红裙子在絮絮的讲述里柔和下来,笑容也是柔的,柔而不腻,正中张随的心窝子。
春风一样的张随就此缠上了凤凰花宋辞。就像每个大学都会年复一年不断上演的故事,大部分男女主角都会拣到平淡如水的剧本——在某个阳光昏黄的日子里相遇相识,砰砰的热烈的心动,推推拒拒,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而后终归地久天长或分道扬镳。
然而攻克宋辞,比这例行脚本还要简单——张随陪她上了二十八天大课,她便跃过那些暗藏心思的对手戏,直接翻到结局一章,把自己的手放到张随摊开的微微冒汗的掌心中。
这对相差三岁的经管佳偶顺顺利利走过四年。宋辞毕业时,张随已经在杭州工作了两年,又张罗着接了她过来,找工作,换住处,计划着一两年内见父母安排婚期。春风浪子张随,收心收得彻彻底底,如今千百样的妥帖都只对宋辞一个人。经管院便是没了他俩,春风浪子和凤凰花少女一眼万年的故事还在江湖间流传。
这段爱情过于平滑的轨迹,像一条打磨精细的竹篾,纤长,柔软,没有一根毛刺。虽稍显平淡,但因其无可挑剔,甚至就显出了几分漂亮的味道。现在这竹篾又被劈成几段,逐渐编织成张随和宋辞的交错融合的人生。
后来的两年中,我每个月见他们一两次,在我的山上的小屋里。两个人都是所谓“新杭州人”,在偌大城市里无亲无故,唯一同窗几年的我陡然显出可亲可近的老友面貌。尤其宋辞,偶尔一个人来找我,絮絮说些女孩子的私房话题。我是眼见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目击者,她在我跟前无所顾忌,分享一切关于张随的情绪。
我得以看到江湖故事的另一面。
温柔之下的不容反抗,春风之外的冷冽肃杀。
宋辞以为奔向了爱情的圆满结局,等着她的却不是天长地久,也不是分道扬镳。她迅速地,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张随案头的凤凰花标本。永远展现美好姿态,但标本实则无需再调养呵护。他供着这花,但不再有赏花人的心思。他有更深切和丰富的追求,奋斗事业,广交朋友,乃至摄影,烹茶,游山玩水,额外又添一只小猫养着。宋辞依旧是他的宋辞,割舍不了,长在他心头,抓在他手里。身体的一个部件,灵魂的一个附庸,砍不下脱不掉,当然,人又怎么会需要跟部件或附庸交流感情?
他只维持一贯妥帖和煦态度,继续彬彬有礼,家务也一应做得纯熟,把案头的标本宋辞照顾得妥妥帖帖,千依百顺,且时时在我面前赞她温柔美好。
“我的生活过得很好,张随也很好,外人谁也挑不出一点他的错处。但事实上,我和它们一样了——和相机,和茶具,和那只猫,没什么两样。我们都过得很好,再没有比他更细致体贴的家人。抛开年纪和血缘,若说我们是兄妹,是父女,是母子,也未必说不过去。”宋辞向我说,仍是细细的声音和淡而润泽的脸孔,我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这种圆融完满,这种无法脱离却始终有距离的关系,唯独不该出现在爱人之间。何况,我们在一起不到五年,不知何时起我变成了墙上的壁画,每天挂在眼前,一年也不见得会摸一摸。”
光滑纤巧的竹篾编成漂亮的网,铺天盖地包裹着宋辞,网外是张随和张随的生活,而她困在凝滞的没有生气的黑暗里。
“很久之前,我也有过像模像样的爱情呐。”
我以为她多少会感到无措或愤怒。她只是慢慢喝茶,两扇绒绒的乌鸦鸦的睫毛往下一盖,遮住眼底破败濒死的微光,没有一丝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