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夏芝光不知道什么叫远方。她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中成长,家,学校和少年宫在地图上连成最稳固的图形,筑起一座堡垒。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小孩,玻璃瓶装的牛奶,飞扬的红舞裙,脚腕的伤疤,少年宫小小的舞台,夏天的西瓜,小卖部货架第三层的豆奶、辣条和跳跳糖,巷口的夕阳和所有所有石板街上的风景一齐藏在她柔软又坚硬的心脏里。
心脏和她握起的拳头一样大,在薄薄的胸腔里跳动,就像在舞台上不知疲倦旋转着的她,又像火炭上翻腾不息的一滴草莓味的糖。
直到焉栩嘉搬走。
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那时天气很热很热,视野之内的空气都像是被火烧得软绵了,汗水带着灰尘黏黏腻腻地粘在手臂上。焉栩嘉在小卖部请她吃盐水棒冰。妈妈是一向不让她吃冰的,怕被下班路过的母亲当场抓住,她总是拉着焉栩嘉躲在小卖部后门,那里有一颗大树,夏芝光想不通在这么热的天里,所有路人都像花一般蔫掉了,只有它的树叶还是碧绿碧绿的。它留下的树荫比她们家整个客厅还要大,是夏芝光和焉栩嘉的秘密基地。
焉栩嘉本来没想买盐水棒冰,他看看手腕上小手表然后和夏芝光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可以请她吃最贵的那款草莓巧克力冰淇淋。夏芝光看着冰柜里玲琅满目的冷饮,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拿出来两根盐水棒冰。
她眨眨眼睛问焉栩嘉,为什么说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呀?
今天是暑假第四天,明天她又要去少年宫跳舞了;妈妈又给她报了围棋班;暑假作业有三大本,而她只写到第一页;昨天囡囡终于病好了又在她楼上敲起钢琴……
为什么说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啊?
因为……我们家要搬走了。
夏芝光吃饭快得像个小兽,吃冰却总是很慢,大概是因为母亲管得太严格,所以她吃得格外珍惜,小口小口地舔再咬,吃到一半就会很狼狈,糖水淌过她的手心和小臂,一直滴到她的碎花裙子上来。
但是她那天她很难受,她很后悔,应该听妈妈的话不吃冰的,焉栩嘉说他要走了。
其实她是知道的,她昨天就听囡囡说了,但不敢接受这个现实。当时她陪囡囡一起练琴。囡囡小小的一个人坐在大大的琴凳上衬得年纪更小了。夏芝光同她坐在一起,小心地用食指戳一戳白键,再戳一戳黑键,她也想学琴,因为焉栩嘉会弹钢琴。她还想学唱歌,因为学校里的文艺汇演,焉栩嘉在一旁弹琴,隔壁班班花何洛洛就站在钢琴旁边端着手唱歌。何洛洛长得真好看啊,她的头发像乌木一样黑,皮肤像雪一样白,是夏芝光心中的白雪公主。焉栩嘉是夏芝光心中唯一的王子。学校里曾经有过一些幼稚的流言。夏芝光问囡囡,焉栩嘉和何洛洛是不是会在一起?囡囡坐在琴凳上翘脚,她穿着有点宽大的小黑裙子,眼珠转了一圈然后笃定地说:“会的,在所有的书里公主和王子都是注定会在一起的。”
所有大人都夸囡囡是天才,天才说的话是不会错的。夏芝光说不出话来,她有点冷,胃也开始疼,像一口气吃了三根棒冰一样难受。
妈妈带夏芝光去找过歌唱老师,当时她很紧张,一双小手揪着衣角不停地卷,磕磕绊绊唱了一首《虫儿飞》。后来,后来就没有下文了。老师说她不适合唱歌,应该坚持跳舞。
可是跳舞好疼啊。
她摔过两次,像只蝴蝶伤了半边翅膀坠落在地面上。练功服又丑又薄,枷锁一样紧紧箍着她的肉体和灵魂,她曾经拿它撒气,把它当作一切痛苦的根源。妈妈把她关到小黑屋里让她反省,过了两个小时把缩成一团泪流满面的她抱出来说人做事要持之以恒,不能轻易放弃,更不能把气随意撒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当时她的泪水溢满眼眶,妈妈严肃的脸在面前扭曲了,在模糊的视野里她崩溃大哭说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哭得很狼狈,眼泪鼻涕一起流,一边哭一边抽,后来她哭累了,睡着了。醒来以后她还是那个快乐的小太阳。
不,她再也不是快乐的小太阳了。她的心有点伤了,就像咸鸭蛋的蛋黄一样,湿湿的,切开就流出液体来。
她理不清自己的悲伤到底来自哪里,有一点是因为焉栩嘉,有一点是因为歌唱老师,有一点是因为跳舞的伤,还有一点是……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的城堡再也不是童话里的城堡,它太小了,小到好像只装得下一个自己。住在城堡里的她没有别的选择。城堡里没有王子,没有沙发和软垫,是四处坚硬冰冷的舞蹈房地板。城堡微缩成一件黑色的练功服,紧紧地把她包裹,使得她像蝴蝶被折了半边翅膀,她在镜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坠落。
焉栩嘉真的走了。囡囡说他现在和何洛洛同住一个小区,那是一个非常非常高档的小区。
囡囡斜躺在沙发上嗑瓜子,看到夏芝光一反常态坐在一边呆愣愣地不说话,便从茶几上挑了个最红最干净的苹果递给她。
夏芝光愣愣地说了句谢谢,囡囡重新斜躺回去骂她太憨,失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夏芝光不知道怎么说,她心里的东西乱成一团把她绞得难受,好像整个人被丢进绞水泥的那种大车里。
“再说,焉栩嘉走了,你还有我啊。”囡囡把手里的瓜子皮丢到垃圾桶里拍了拍手。
“我和你讲,他们那个房子还挺高级,大门是指纹解锁的。”囡囡试图打开一个新的话题。
夏芝光果然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转过来看她,“指纹开锁吗?”她好像活了一般,“好厉害啊!”
只有囡囡陪着她,囡囡读懂她一点点,囡囡把她从又烫又沉的水泥里拉出来了。
但她的心好像还烂在水泥里。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会这样,有种悲伤从她的脚尖攀上来,从小腿,到大腿,到胸口,再从胸口钻进去,紧紧地生在她的心里。
她觉得有点忧郁。
忧郁,12岁的夏芝光想不出别的词,但这个词也不那么合适,实在是有一点装腔作势的嫌疑,鉴于她长大了,那么勉为其难把这个词放在这里。
她从囡囡家里走的时候,囡囡在她身后指着她的裙子惊呼,“光光!你流血了!”
夏芝光慌忙地把手伸到裙后触,凉凉的湿湿的,她把手伸到眼前一看,是红的。
她见过舞蹈队的姐姐一起讨论这些,曾经对长大充满无限的憧憬,但她现在一点也没有心思去想自己。
夏芝光长大了。
妈妈问她肚子疼不疼,教她用卫生巾。夏芝光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难受不是因为幻想中吃多了盐水棒冰而是真的有一个客观实在的原因,她更悲伤了。
她不想长大了,她长大那一天,焉栩嘉走了。
她的难受也不是因为焉栩嘉,就好像焉栩嘉与她再也无关了。他和最漂亮的何洛洛会去他们家附近的那个中学读书,夏芝光再也见不到焉栩嘉了。
她第一次失眠,有些头疼。半夜十二点她望向窗外,看不见星星,看来它们和她的心事一样寂寥,对面只有一扇小小的窗还亮着暖黄色的光。
妈妈曾经和夏芝光说过,那是读高中的张颜齐哥哥,他每天都学到很晚。读书和跳舞一样,是需要很刻苦很刻苦的,而所有的这些光光以后都会经历。
一瞬间她觉得头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