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珠最终被拖回了妓院。
她绝想不到,李琢回到驿馆,屏退所有人,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庞,动作生涩。
他还是不太习惯这张脸,但想到顶着这张脸,将仇家送入深渊,从心底燃起一股痛快。
原来这位李琢并非真正的李琢,是由文小公子假扮。
他被李琢救下后,模仿李琢的身形举止,短短几日里学到八九成,随军来到秦州,而他最终目的,是将崔安凤杀死,为此不惜粉身碎骨。
妓院里打人也是有讲究的,不打脸,专门打身上最疼的地方,毒打一顿后,再敷上专门的药膏,过一夜伤疤就好了,但这股子钻心的疼痛就一直留在体内,让姑娘小子们牢牢记住教训。
刘五娘不舍得打芙珠的身子,将小宝打得奄奄一息扔到她面前,按住她的头看。
芙珠望着瘦骨嶙峋的小宝,不由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分不清谁在哆嗦,身上流满了冷汗,她眼里含着泪,当刘五娘冷冷审视她时,更是放任眼泪流淌,露出害怕惊惧的神色。
刘五娘看到就满意了,知道她贪生怕死,挨过一顿打,就算有泼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逃了,但并不代表放松警惕。
到黄员外来妓院要人这天,戒备才稍稍松懈,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芙珠还存着逃跑的念头。
“开苞”这日,芙珠在床上等黄员外,小宝从后面偷袭,两人一起将黄员外闷晕,脱去他的衣袍。
等闷晕了人后,又陷入死局,他们怎么出去?
小宝年纪还小,装扮不起来大人的样子,芙珠身材瘦弱,和大腹便便的黄员外更是相差甚远,眼看着时间浪费,护从没听到动静起了疑心,试探问了几句。
再拖下去真兜不住了,芙珠咬咬牙,让小宝背过身去,她用枕头将黄员外捂住,手上一点点用力,含着泪将他闷死,再拿一个大花瓶砸,砸出好大的声响来。
二人躲在门后,趁着护从进来时悄悄溜走,很快听到惊叫声,“死,死人啦!”
只有闹出大动静,才会吸引去所有人的目光,不会再盯着大门口,芙珠趁这空当儿,低着头紧紧牵住小宝,逆着人流朝外面走出去。
但他们两个太招人眼了。
“凶手是他们!快捉!”
人群里忽然有人大喝一声,指着他们的方向。
芙珠浑身血液顿时凝固,带小宝不要命了跑出去,没注意前头,直直撞上一堵墙。
小宝哎呦一声,芙珠和他一屁股跌坐在地,看着那堵墙走了过来。
人藏在光影里,低下头,半边脸庞朝她露出来。
男人鼻高目深,生着一双凌厉的眼睛,看到一身男装的芙珠,小帽子戴歪,腮上粉白,这小模样儿滑稽,在这一片喊打声中,他忍俊不禁,轻轻一笑。
芙珠万万没想到,会这当口儿会撞上崔安凤。
他是微服来的,逛窑子总不能打着大司马的旗号,今天一身打扮也够寻常,紫苏衣碧靴,玉簪子挽髻,乌黑的头发高高挽起,他眉目俊朗,瞧着像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公子哥儿。
想着他不会生事,芙珠慌忙拿小帽子捂住脸,趁人没追过来,拉着小宝起来就走,这时禁军团团围住他俩,就听崔安凤喝道:“人在此处!”
二人当场被擒住,这回刘五娘绝不会放过他们,芙珠咬着牙,紧紧将小宝护在身下,不让他们拉开。
狠劲的拳脚全部落在她一人身上,每下犹如铁锤砸着她,看着就疼,她仍是不撒手。
为了别人连自己的命都豁出去,哪里像她这样固执的。
偏偏崔安凤知道她最贪生怕死,起先冷眼旁观,看到她将个可怜的小东西护在怀里,两块肩胛突出衣层,短短几日,她瘦得比谁都可怜,却比谁都义无反顾,袒护着怀里的孩子。
看到眼前这一幕,崔安凤眼神终于起了变化,唇边笑意骤然收起,突然一脚踢开护从。
打手们一看有个浪荡哥儿插手,心知此人身份不差,平日里会给几分脸面,这回不同,死的是秦州富甲一方的黄员外,立即揎拳掳袖上前,“你是何人,也敢插手此事!”
还没靠近,崔安凤眼神微深,立即有护卫挡在跟前,个个冷面煞神,哪里是这帮打手能比的,刘五娘一看陷入僵局,连忙笑着打圆场,磨磨嘴皮子就想将芙珠带走。
芙珠浑身毛骨悚然,深知落到刘五娘手里,她和小宝没有活路,甚至也会像那女孩,腿心里盘旋着一条毒蛇,钻进体内,嘶嘶啃咬着她的肌骨。
现在又来一个崔安凤。
他不是裴驹,不会救她,只会将她拖入深渊。
一时间,芙珠恨不得折颈,也好过受他们折磨,倍感屈辱活着,她咬紧牙,趁着众人不备,一头撞在墙上,眼看着血溅三尺,火光电石之间,一条手臂横伸出来,轻轻松松将她揽到怀里。
芙珠挣扎,崔安凤大手扣在她腰间,犹如铁桶般牢固,对着刘五娘道:“接着。”
他往刘五娘怀里扔了一带银子,就带着芙珠走了。
芙珠临走前,不忘拉走小宝。
打手们当即要追,却被刘五娘喝住。
龟公看出点蹊跷,避开众人,低声道:“放了一个人,还可以向黄家有个交代,现在两个人都走了,怎么是好啊?”
刘五娘意味深长道:“刚才那位公子,他腰带上的明珠是瀛洲贡品,只得一颗,专门供宫里贵人赏玩,你觉得他是什么身份,连县令来了都敬让三分,黄员外今日不死也得死了。”
刘五娘俨然猜出崔安凤身份,再一想他对芙珠的态度,显然二人之间是认识的,她隐隐猜到了芙珠是个贵人,想起这几日这样待她,不由深深的后怕。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皇宫。
坤宁宫一盏盏灯熄灭,远在秦州的李琢此时悄悄走出来。
宫内外到处是崔安凤的眼线,按理说,他不该冒险出现在宫里,但现在太后是一日离不了他,尤其是晚上,还要他伺候。
李琢心里门清,谁是给他权力的主子,小心周旋着京里的暗势力,把太后伺候得舒舒服服,他一出来,小宦官文清小步上前,低声道:“那边来信了。”
李琢不动声色,等回到居所,展开文公子送来的密信,上面详细交代他来秦州后一切事宜,细到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要写在上面,以防崔安凤生疑。
文公子写了一件事。
白天在街上遇见一个女乞丐,从妓院的泔水桶里跑出来,撞上他后纠缠不休,最后被哄了回去。
李琢视线凝在纸上,盯着这短短一行字,猛地悚然一惊,想竟动了亲自去秦州的念头。
文清忙惊道:“先生不可,您一旦去了,无异于掉入大司马的手掌心里,咱们之前筹谋的一切,就全毁了。您这眼巴巴去,是为了什么啊?”
文清一脸焦急,好好儿的先生怎么突然起了这念头,文清当然不明白,世上真有亲人间的感应,明明他已经不想再见她,也禁止底下人打探她的消息,但是见到文公子的书信,只通过这一行字,他就知道她出事了。
但念头只是念头,他早就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亲情和权力。
爱意和欲望。
后者多么重,前者就有多么轻。
李琢打发文清下去,握起朱笔,代太后批阅奏章。
朱砂渍滴在奏章上,在雪白的地方溅开一抹鲜红,他微颤的指尖划过,很快有了血一样的颜色,淡而轻,轻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