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希濂这几日有些精神不济,倒不是他昼夜苦读所致,而是那天从华香寺回来后他便连着几日,不论午休还是夜寐,脑中都浮现桃林里那次隐秘的欢愉。
那时他揽着佳人沉沉睡去,睁眼时,自己已沐浴在夜色之中了。他起身四顾,女子的身影早已不见,满地花痕凌乱,一身青衫松散,抬手去嗅还能闻到点点残存的甜腻气息,却无法分出是别人抑或自己的,唯明月高悬在桃树围成的一方狭小天空中,怅然若失。该不是他喝醉后的一场春梦?可体温和娇吟分明那样真切。又或者遇上了话本子里说的花妖?呵,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打整好自己,缓步下山,牵马徐行在芳草茵茵的道上,夜色把白日里一切红的黄的花儿都蒙上一层暗色的纱,淡紫的天地里,微风伴着若有所思的少年和他的马一路向菀城而去。
而此刻他与朋友们看完了红榜,返身回到书院中的时候,脑子里又想起了那一桩桃色的梦。
“我上次的论政篇又被夫子驳了回来,他说我要是再乱写,就要告诉我阿爹!天地良心,我没有乱写,那可是我毕生所学!”
“你这家伙,论丹青,整个书院找不出比你更厉害的,可要说做文章嘛……哈哈,我要是夫子,才不会忍你这么多回呢!”
“你……!你的水平也想当夫子!”
“好了好了别吵了,再过半盏茶的功夫,梧先生就要在西苑授琴了,你们去不去?”
“梧先生回来了?那能不去么?他可是大瑞第一弦!”
“欸,希濂去么?”
……
聒噪这件事,并非只是女人的专长。十六七岁的少年们聚在一起,搅扰的程度不输任何人。往日陆希濂从未觉得厌烦过,他甚至能在他们叽叽喳喳的环境下默背诗文,但此刻他却觉得烦闷,他可耻地发现自己和同窗们走在白日的大道上,脑子里竟然在肖想女人!长舒一口气,他随意地活动脖子往右侧望去,希冀心绪能够镇定下来,是梦便是梦吧,渐渐就会忘记了……
书院里的学生们平时值日的内容,除却洒扫庭院,还有看护花木。那一树玉兰长势良好,在回暖的三月天里,朵朵硕大的雪白像一个个玉质的小钟,从灰白的枝头蹦出,迎风微荡。
阶庭一笑玉兰新,把酒更、重逢初度。
他无声地吟诵着这句词,下一瞬,便看到那蜿蜒的回廊后走出一个月白的身影,纤细清瘦,面胜春花。
圆润的颊,修得精致的眉如云一样笼罩星样的眸子,秀气的鼻子下面,淡粉的菱唇少了他的蹂躏,不似那日那么红……是她,是她,她不是梦!
月白是那日桃林里最惑人的肚兜,也是今日书院中最秀雅的襕衫。
她总是用皎洁如月的颜色包裹自己的身体,包裹他无穷的探寻。
“欸?他去哪里?”
“希濂!梧先生摆琴在西苑,你走反啦!”
他从来不是一个唐突冒失的人,她也从来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人。
可是他几大步走上前来,那张努力了几天想要忘记的脸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确实慌乱了,眼神闪躲着后退了几步,他也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歉然地作了个揖。
“你……”
“我……”
一向自认好口才的二人这会儿倒是同时失语了,旁边不知何时站着的一人,见两人奇奇怪怪的神情,疑惑着打破了僵局:
“云澍,你们认识?”
原来她就是云澍,那个女状元。陆希濂看向说话的人,正是方才在红榜前被大家揶揄的那个 小个子,他于是也作揖道:
“唐兄,在下陆希濂。”
唐一鸣也回他一礼,却只觉得莫名其妙,为何这俊朗的书生一见好友就冲上前来,而两人似乎早就认识的样子,气氛偏又十分尴尬。那头的几人一见这场景,也纷纷凑近。
宋应笑道:“难怪希濂方才魂不守舍,原是早知道这里有个仙女儿似的妹妹。”
明远一拳锤在陆希濂左肩,道:“我当陆兄是掉进书海里,故而对女色一概不感兴趣,竟是早结识了这等美人,难怪从不与我们去花楼里玩!真不够意思!”
众人哄笑,陆希濂的脸色却越来越沉。忽听得脆生生一道声线蹦出,正是那月色襕袍的俏书生:
“在下云澍,今次考入菀州书院,往后便是各位的同窗。人人都说菀州书院是我朝第一书院,其中学子,各个都是怀才情、通大义之青年才俊,今日一见,却让云澍好生失望。
皇令既出,我等不论男女,皆可进学。我观各位,心下欢喜,是因想到以后能从夫子、从诸位师兄身上学习知识。各位观我,面上欢喜,却是因为这得来自爹娘的皮相,和男女有别的乐趣。“
她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语速不急不徐,方才初见陆希濂时的慌张经过这个,注意力多少转移了些,擂鼓般的心跳也平稳了不少。
陆希濂方才听同窗们所说的话,已十分不爽,这会儿看她分明生气,还认认真真地与人讲道理的模样,心里觉得被什么挠了一下,痒极了。
她的声音甜甜糯糯,却半点不软弱,直说得宋应等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内已知自己的行为失当了,可毕竟第一次被一个小女子说教,谁也不肯低头。几个大高个梗在那里,竟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陆希濂也不言语,就那么看她,看她的每一个动作,吐字时随着发音,或嘟起或张开的唇,神思又不听使唤地飘出躯壳,回到那日的山林,她与他论政,和他说女子当何如,说她所不满,她的困扰,说酒很香,说她冷,往他怀里钻。欢喜的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好像金榜题名时,好像他乡遇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