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到他们的时候他的眼睛亮起来了,是那种她看多了的狡黠光芒,“啊,老子就知道你们在这!干嘛那种眼神?以为我回不来了?哎,有水吗,牢里头可太苛待人了,我这身上难受……”他抖着结成硬块的上衣边走近边脱,等衣服从头顶拔下来时看到了她,愣了下,那表情很清楚,意思是刚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人。
“夏姑娘来了。”段择赶忙又把衣服套了回去。
“你脱吧。”看他那样都能想得出身上有多不舒服,她扭过头去,“我就是来看看小云他们怎么样了,段将军只管忙您的去。”她胡噜着小云的脑袋,心里却有点乱:为什么呀?来到这儿见到了,却又下意识地回避他,心虚个什么劲的?
那人讪笑两声被方小帆他们簇拥着走开,“现在不是将军了。”
她没反应过来,是听军师殷年问了才明白,他被降职了。
段择洗完澡之后走进屋,指示小风和小云尽快养好伤再送她离开西北。想起上次樊蓠在途中突然失态的事,两个男孩瞬间红了脸不敢再看她,樊蓠头疼不已:她也没弄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突然行为放浪……
“你……我能不能问你点事?”
“啊,你问。”
她率先走出门,段择起身跟上,然后将方小帆他们的起哄声关在门内。
“这一次西虏军队大大受挫,西北应该能太平一段时间了吧?”
段择笑笑:“这个问题……说实话,一个合格的边疆将士,心里是不能相信太平这回事的,所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她被噎了下:怎么这么严谨认真了?“总之,最近我不着急南下了,嗯……主要是,路上的难民应该也不少,兵荒马乱的,赶路也不安全。而且,我担心我那仇家还在找我,这里危险,他反而不会想到。我已经给老家寄了书信,接下来只要等沈大哥来接我,那样我才安心。”
段择于是让她继续在竹乡院将就着住下,“我已经嘱咐过曾老板,如果有紧急情况,她会将你安排好。”
樊蓠想起了西虏进攻的那晚曾右溪阻拦自己出门的笃定神情,不禁好奇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安排什么?”
“啊……但愿你永远不需要用到的东西吧。”
又是打太极,不过她也并不是很想知道,她在意的是另外的事:“你,真的是意外射杀了陶纲?”
“不是。”他这次倒是意外的干脆,“我只是想除掉他。”
“因为肖晴?”下意识地诘问,在对上对方讶异的眼神时她就后悔了:自己这语气怎么好像在针对谁一样,嘶!
段择郁闷地撸了撸头毛,“怎么都这么问,我看着很像奸夫嘛?”
你像啊……
“你什么表情?你这满脸都写着我就是奸夫啊。”
“不——然呢?”
“……你真的觉得,我是那种为了通奸就趁着战乱谋害无辜的人?”
他问得太认真,深邃的眼神因为带着迷惑和憋闷而更显迷惘忧郁,让人看了不落忍。樊蓠下意识摇摇头:“你这么说,又不像了。”
段择无声低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肩膀抖个没完。
“笑什么?”
他看她一眼,扭开头,舔了舔嘴角,仍是笑个不停:“夏姑娘,你啊,该坚持自己的看法,像这样容易被骗哈哈哈……”
MMP!“你这是承认你骗我了?”
“不不不,只是忍不住想给你个忠告,跟我的事没关系。”他终于正色了,“我,没有跟肖氏通奸杀人,杀陶纲,只因他该死。”
“他,到底怎么回事?”
“哼,陶纲,他从前中饱私囊、贪婪无能我不必多说,可这一次他罔顾军机、不顾后果,迟迟不出兵援助兰岳城,任我的将士孤军奋战,一千八百多人惨死战场……”段择眼神冰冷,拳头上的青筋暴突骇人,“等我带残部撤到土岳城,却发现连逃难的百姓都被挡在门外,他怕死不敢开城门,倒还打着防止奸细混入的名义拖延时间。面对战事,贪生怯战与城头观火有什么区别?你说,这样的长官,该不该杀?”
少见他如此阴冷的样子,樊蓠一时懵住,下意识用力点头。
“吓着你了。”他苦笑,摇摇头,“我问你干什么,他该死没什么好说的。我现在只不过是劝慰自己……”
“什么?”
“我不是没想过西虏国会发动这次偷袭,段帅坐镇的宁岳城他们久攻不下,可夏季将至,到那时内流河水量激增,他们更不便渡河,时间紧迫,他们有可能调整战术从兰岳城找突破口。我曾数次向陶纲言及这一危机,可他并不在意,我本可以去找段帅,但我没有。我顾虑我跟、我那元帅父亲曾经的芥蒂,纠结越级上报会遭人嫌恶,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就算你找他,他也不会信你,毕竟你只是在猜测,谁人不知兰岳城西部有弯刀河挡着,西虏军队从来都是绕开河道进攻宁岳城的,他只会认为你又是为了多分兵力和武器。所以我放弃了,在心里说服自己是杞人忧天,西虏骑兵怎会冒险涉水而过呢?我、我被这样的侥幸心征服,只是尽可能地多弄来些火器和火药,呵,只是做完那些我竟然就安心了……”段择扭开头,说不下去了。
他在自责……樊蓠小心地从侧面看了看他,轻声道:“其实,是人之常情,谁能时刻警惕从无懈怠呢?即便摒弃了侥幸心,在一片反对声中坚持发声也不是容易的事。那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而且你还存储了火药,这可派上了大用场啊。”
“炸塌小神山堵住山谷,不是急中生智的妙计,也不是破釜沉舟的勇气。”他抬手捂住脑袋,声音低哑,“只是因为,西虏骑兵实在厉害啊,凭我兰岳城战力低下的不足两千兵将,无法抵挡。土岳城对我的求援毫无回应,宁岳城段帅的大军难救近火,我心知援兵难等,可无论如何我不能放骑兵向东啊,就是全军覆没也得……用尸体堆成山拦住他们。我是偷偷让小帆他们去炸山的,堵住向东的去路,是为了让我的兵无法后退只能血战,也是考虑到了我们防线崩溃以后,敌军骑兵一时也无法东进。我,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兵将们只能血战到死,因为我堵住了他们的活路……”
樊蓠瞬间回想起自己去他的军营捐馒头时见到的那些饱受磋磨的士卒,心中酸涩不已。她摇头:“你不必认下这种罪过的。当时的情况,难道一城守将要抛下百姓率领部下逃命才算有情义吗?你没有逃,也没有让你的兵逃,所以现在土岳城还在,南方内地没有遭敌人铁骑践踏,东边的北方军没有兵临城下,你们是这个国家称职的边疆守卫。”
段择深深地看她一眼,忽然又挑眉调侃道:“讲战略意义?谢你捧高,本将……本伍长现在觉得自己尊崇了不少。”
“我是说真心话!”樊蓠十分懊恼,“你觉得我在讲大道理是吗?我不是。我知道,以你现在的心情……什么大义豪言都显轻薄,但我想说,你是个好的长官,如果,我的家人在您的麾下,血洒疆场得来您这样的沉痛、惦念、反省,那我会欣慰的。”
段择收了虚假的混吝笑意,直直地盯着她,又好像在看某个不知名的远处,久久没有言语。
他好了吗?樊蓠捧着茶壶躲在喧闹的大厅一角,想起那人萧瑟的眼神,不禁又皱起了眉:虽然那家伙确有些行为不端之处,但这次,希望他能尽快调整心情吧。
“茶水呢?”
“哎,来了!”抬眸见又是先前那诋毁人最大声的油头猪脑客,樊蓠悄默声地从盆栽里捻了一撮土抖进茶壶里,为那人斟满茶之后平静无波地进后院换水去了。
夏秦京都——
安府在繁华浩渺的京都算不得最豪华宽敞的府邸,但无疑是最钟灵毓秀的所在,三任宰辅安老爷子及其二子安进、安修,加上一个心智过人、性格奇异的安少爷,足以让这处宅院及其方圆百尺成为无数才子官宦心目中云雾缭绕、难以窥其真面目的神邸。
粉面如桃的丫头端着茶盘轻盈地穿过回廊,来到书房前站定,瞧了瞧紧闭的房门,转向门口的守卫,小声问:“少爷还在里头呢?”
近竹无奈点头。
苗秀向他举了举托盘,“重伤初愈,休养的时间没有,一进书房画起画来倒是茶饭不思了。”
“说什么呢?”近竹拉着她稍稍远离了房门,“公子是在画通缉犯画像,自然要仔细些。”
“那你也见过那女子,你说说,她有那么难画吗,还要少爷亲自挥毫?”
“哎呀,我又不会作画。当初同行之人……你知道,只剩下我们几个,都不会画——夏大人?参见摄政王!”
苗秀忙回身行礼:“参见摄政王。”
一身玄色朝服的夏泷转眼已走到近前,摆手示意他们免礼,朗声道:“本王下朝后想起还有事同修相爷商议,便跟到府邸来,又听他担忧他这侄子整日在书房闭门不出,便过来看看。”
这样的音量,书房内却仍是毫无动静,近竹不知公子是何意思,但摄政王是不好拦着的,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推开门:“您请——公子,摄政王来了。”
安寻悠不是不知道外头多了人,早在苗秀那丫头过来时他就听到两人在嘀咕,想也知道他们肯定在讨论自己最近怪异的行为。他亦是觉察到了自身的不对劲,对那樊小四儿的通缉画像都如此较真,这些天不知画坏了多少纸,勉强才觉得像了。他这两天正要多画个几百幅分去各地张贴,近竹提出可以让画师去临摹,但他总觉得那些人临描不到位……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可他不准备停手,要不然,好像他在心虚什么似的。他只是想早日抓住那倒霉女人,当然要保证她的通缉画像够形象,毕竟那家伙的外表大变样了。
安寻悠放下笔,克制住了想把画纸翻过去的掩耳盗铃举动,不急不缓地用近竹呈上来的巾子擦了擦手,“你怎么有空过来了?西北要增援、罗苏伦要谈判、南方洪灾区要重建、北方军的佟山要拿,摄政王都安排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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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兄&安老师的曲折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