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日子过得太快,像本被加速翻阅的书。
傩舞宴后又是无休止的大宴小宴,角斗欣赏,极尽奢靡之能事。
说到角斗,向来喜闻乐见。上至皇家下至黎民百姓,每个人都很喜欢。而皇家所欣赏的角斗和民间的角斗没太大区别,除了更恢宏壮阔些。
皇家角斗场建在国都郊外。占地十分之广阔,圆筒建筑,一层层上叠的环形设计。
各色的帐篷林立在阶梯之上,这种设计可以让人从上往下俯视时,不管身处何阶,场上任意角落都能尽收眼底,不能说不妙了。
两个正在场中撕抱的壮汉只穿了围着重点部位的兜裆布。肌肉张力十足,裸足踏在沙地上,脚底板全是茧子。头发很短,额角的‘奴’字明显。
作为最卑贱的天奴,出现在生死毋论的这再正常不过。他们摔来摔去,挥汗如雨,直到其中一个把另一个压倒在地为止。
大部分贵族都没坐帐篷,三两成群在栅栏边。一样的激动好斗,又同时扬眉动目的隔着栅栏高声朝里面喊。
其实也常见。谁死谁活很多人下注,管场子的睁只眼闭只眼,包括很多官员都会参与其中。
等到最后关头,场中的贵族纷纷起身,嗜血激动地期待结果。女眷们造作的展开袍袖掩面,却又忍不住露出只眼偷看。
一拳接着一拳,直打得血水从睡地上的奴隶嘴里冒出,很快鼻子也冒血了,耳朵也冒血了。青青紫紫,肿头阔唇的,活像开了个染料铺。
躺地上的佝着身子,喉咙发出‘嚯嚯’的气音。随着最后一个勾拳,地上的抽搐几下,不动了。
——殷红血水绵延入土,直到把身下一小片土地完全侵黑。
活着的胜利者被搀下去。但不是结束,角斗场没有永远的强者。今天活着,明天会有更年轻凶猛的解决你。
规则恒久而残酷,没谁可以全身而退。
死掉的面朝下被拖下去,留下血色拖痕一条。事后有人象征性的泼了瓢水清洗沙地,很快就被黄土吸入。这些卑贱性命在贵族眼中,还不如一盆名花,一只精致的簪子来得珍贵,更谈不上谁会为他们的死伤感。
御轿就是这时候到的。摄政王伴驾,早到的官员迎了出来。
小皇帝兴致勃勃地坐在最中央看台。“朕前来是存着与诸君同乐的心情,众卿不必拘束。”他一扬手,这些臣子回到原本的位置。到底不敢像之前那么放肆了,毕竟皇帝旁边还戳着那么位大佛。
要说大佛苏鹤行已位极人臣,要什么没有?偏这摄政王口味刁钻。
只一个天奴出身的侍妾。
侍妾参加冬至宴搁哪都是笑话,可人家不旦参加了,还是礼部尚书亲发的函。完了摄政王还亲自接她出宫,要说这还不算宠的话,又带着来看斗兽了!
侍妾看斗兽没什么。关键是这位后院干净了十年的摄政王带着!谁带侍妾他也不会带啊!结果人家不但带了,还招摇过世。
自打冬至后,其实已有人偷偷送天奴那种童颜巨乳的美人入司命府了。收是照收,还和以前一样并进家妓营。
没接纳的意思。
敢情那天奴的手段还真不弱!
岁岁乖乖坐在苏鹤行的王棚里,淡粉的襦裙垂落盖住了脚。装的像那么回事,可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跳脱的厉害。
她从没来过中原的角斗场,想打量又不敢过份张扬。
在这前,还发生了件小插曲。
皇帝宣召了岁岁,还赏了她个荷包作见面礼。那御赐的香囊现正挂在岁岁盈盈一握的小腰上,长流苏随风轻扬,异香扑鼻。
苏鹤行支着颌,坐小皇帝隔壁的王棚,看天奴刘姥姥进城似的东摸西望,嘴角上扬。
大臣们纷纷偷看这奇异的组合,当看到摄政王他老人家那永恒无表情的俊脸露出一丝笑时。他们忍不住咽口水和邻桌对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诚惶诚恐来。
就在这诡秘的气氛中,场上再次喧嚣了。
一只罩着黑布的铁笼被推到角斗场入口处,随着黑布掀起,铁笼中躁动着来回踱步的金毛畜生映入眼帘。
欢呼声响起。
这是只来自中原以西的雄狮,事先已经饿了三天。鬃毛蓬松,寒风中微微飘动,低沉的咆哮。立瞳凶悍,在场中似不停流转梭巡。
岁岁好奇地扬脸看苏鹤行。她没来过角斗场,在有限的认知里,角斗肯定是两个人,怎么还上了野兽?
“怎么。”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发旋。触手冰凉很舒服,又轻摸了一下。
“他们这是做什么啊?主君。”弯弯的月眸盛满了惊讶。
维持着放在她头顶的动作,薄唇微掀,吐出两字来。“斗兽。”和煦的冬阳将他着了朝服的身躯打上层金光,真若神佛似的。
她乖巧的‘哦’了声不再说话。岁岁以为也许是要看兽与兽之间的角斗?她实在过于无知,如果只是两只猛兽,场上气氛何至于此?
不死不休地厮杀很常规,小皇帝和贵族早已司空见惯。现在要看的是比奴隶自相残杀更叫人血脉膨胀百倍的比斗。
——作为约定和彩头,只要打败雄狮就会充入官中,彻底脱离角斗营。但这些年过去了,杀死猛兽,成功进入军营的又有几人?
奴营入口走出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鼓鼓的腱子肉在不合体的短衣下格外张扬。他的头发完全后梳,额上‘奴’印十分清晰。
金毛雄狮见眼前走来了人,更是躁动不安。
岁岁立于最高的王篷里,自然看的一清二楚。她敛去原本惊奇的表情,下意识看一眼主人,却发现苏鹤行的目光根本不在场上。
“怎么另一边出来的是人?这是为什么。”她听见自己迟疑的声音,是那样虚妄诧异。不会吧?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没有为什么。”他淡声回答。
他的回答从侧面印证了她的猜测。
天奴下贱她知道的,却没想到在这些贵族眼中,连蝼蚁都不如。以身饲兽!这已经打破了她原本的认知。
他一直在看她,见她小脸刷地变白,突然推翻了原本带她欣赏角斗的打算。“害怕?要不出去外面透透气。”
她嘴巴微张,嗫嚅了几下,发不出声。
看岁岁神情变化,苏鹤行猜她物伤其类,这位从未劝慰过任何人的尊贵人拍了拍天奴肩头。“无需害怕,你是本座的人,已和他们不同。”说到最后几字时,他的唇轻轻在她耳畔擦过,极尽缠绵。
上次在宫中见她被众女轻慢,苏鹤行确实是不悦的。不单因为她是他的人,本就该万众敬仰。还有,他说不精准,却觉得心底似乎有奇怪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伺机破土而出。
‘那如果我不是你的人呢?是不是就和他们一样了。’
这句话岁岁当然不敢说。她有些晕眩,脸色也难看得很,咬住的下唇嫣红,有种病态的美。那双手情不自禁揪住膝上,布料数道的褶皱曳地,颤悠悠地。
他看着她的手,被抓的裙摆褶皱仿佛一直延伸到他的心脏,纹路轻轻触碰着他的心室。柔软也很轻薄,无端让他觉得有些痒,也有些疼。
蹙眉。苏鹤行不愿再想这个,逼自己将视线往场下看。
随着飞快开笼,那头雄狮颠了般甩头冲来。所有人血脉膨胀,兴奋的等待即将发生的事。然而臆想中的血肉撕裂没出现,那畜生突然偏了方向。
扑的是苏鹤行这边的王篷!众人神色齐齐变了,倒吸一口凉气。像约好了一样,原该重重封锁的栅栏居然被一扑就开!
望着这一切,苏鹤行那寒冰般飞薄的眸子低沉阴鸷,瞬间腾起了嘲弄。
众臣大喊‘护驾’,头上的衮冕飒飒作响。也不知道是护得谁?此等事情实在闻所未闻。
天子眼前居然出了这样的纰漏,事后又有谁要被牵连倒霉?但这些眼下都暂时顾不上去想了。身着重甲的禁卫忙摆阵将皇帝卫在最里面。
岁岁脸色惨白,周边的一切好似变成慢动作。群臣喊的话都失了色,像场可笑的哑剧。
说时迟那时也快,雄狮径自朝苏鹤行的王篷奔驰而来。它一掌一个,挂着倒刺的大掌看似轻轻一拂,那力道却刮得早被酒色财气掏空身体的禁军往一边咕噜噜滚去。
皇帝双手扶着头上的冠冕,变声期的嗓子像公鸭一样。“速速护驾!”
头上围绕轧曲鬃毛的西域雄狮昂首腰弓抵达了王帐最前端,它血盆大口一张,迎面而来的腥臭之风叫人毛骨悚然。
“主君您快走。”岁岁得用尽全部气力才能把尖叫塞回喉咙里,裙上流苏颤个不停。明明怕的要死,却又螳臂挡车地拦在他面前。
这幅不自量力的模样落在苏鹤行眼里有点蠢,也有点可爱。
一个眼神制止了苏耀要冲上来的动作。他突然想起,其实第一次见面她就曾这样拼命护过自己。
纷扰中,不合时宜的缱绻感让他豁然露出支让大伙毛骨悚然的微笑。
也不知道事后谁要倒霉了!
士兵的叫喊震耳发聩,他卷着苍云般浓厚的长睫,立在单薄的岁岁身后做了个手势。
一声令下!无数箭镞抵达,将疯狂的金狮钉在原处。见血后它的立瞳更是猩红,不停高声嚎叫、令人心悸。
岁岁颤的像个筛子,却毫不肯退。她双手大张,老母鸡一样护着身后的人,眸子一瞬不瞬望向金狮。“我不怕,我不怕你……”她喃喃有词,似在催眠自己。
要不是场合实在不合适,苏鹤行又要笑了。
那头猛兽朝岁岁狂哮,獠牙尖利,数次都差点挣脱。铁鹰卫架弓拉至满月,眯着单眼瞄准。
确实异常,按理说这狮子不该如此目标明确才对!
嘴角噙着冷笑,苏鹤行一把扯下御赐挂在岁岁腰上的香囊,单手掷了掷,那只雄狮眼珠也跟着滴溜溜流转。
那只香囊被他抛到王篷另一边。被钉住的金狮发狂,拼着扯烂身子也要挣脱,直扑那枚被丢弃在地的香囊,逼得禁军同时后退了一步。
看着对方冷然的眼神,小皇帝面如死灰。皇家斗兽场是少数直属他的管理范围,想动点手不难。也自认做的够隐秘了,原该天衣无缝的一件事,为什么出现这种偏差?他是想借这个香味吸引雄狮,能杀了苏鹤行最好,哪怕伤到也好啊!
他知道这事肯定会暴露,却不知会暴露的这么快!
所以说小皇帝天资普通,近来的花招频出,都被他们轻易化解。这会居然无望到开始指着这种小动作了。
岁岁吃了一惊,立刻想通关节。
赐给她的香囊有问题!可为什么?他们无冤无仇。是因为她主君才暴露危险中吗?
岁岁虽心思通透,但并不了解朝中局势,猜不着也属当然,虽然也差不离多少。
“还等什么,不诛杀它吗!”事已至此,小皇帝只得装没事人。
后者淡淡瞥去一眼,曦光隔着猎猎作响的彩旗洒在他淡金的朝服上,映得那俊容明明灭灭。
皇帝在那冷寂的目光中不自主的吞了下口水,赶紧朝另一边看去。
那只珍贵的,千里迢迢东渡而来的雄狮。在接到命令后被射成筛子,浑身长满密密匝匝的白色箭羽!
朝中大臣差不多都过来了,似还听见他们手中弓弦发出的嗡嗡声。惊魂未定,面面相堪,彼此神色都不好看,口中呼着微臣有罪,呼啦啦跪了一圈。
“这里谁负责的,是谁负责的?”
小皇帝自然需要一个背黑锅的。可怜那上有八十老母的官员老脸煞白,来不及替自己申斥几句就被塞口布拖下去了。
皇帝当然不想杀掉为数不多的心腹,可在摄政王的幽深目光里他早呆不住了,匆匆就想着离开。
“你为什么这么做?”岁岁却突然朝小皇帝发难了。
她的中原话说的不算好,尾音还带些轻颤。明明像被人抽了魂一样瑟瑟抖动,却又那样坚定的抬头,双手紧攥,骨节都泛白了,字句都像从肺腑吐出来。
“大胆!”皇帝的禁卫军抽出雪亮的刃,这时候倒记得抖威风了。
不止是禁卫,跪在地上的群臣也交头结耳。这天奴要上天啊?她吃熊心豹子胆了?敢责问皇帝?
好啊!摄政王就罢了。现在连他的天奴都敢骑自己脖子上撒泼?小皇帝气得咬牙切齿,正准备说些什么,苏鹤行却打断小皇帝将出口的话。“皇上,臣告退!”
“哼!”小皇帝重重的一甩云袖。
被这么一搅和,斗兽匆匆收场,也没人有那个心思继续观赏了。
“吓到没有。”苏鹤行拉着她走到门口。
转过布满泪痕的脸,她一眨不眨望着他,嘴巴嗫嚅了一下。她是如此爱他,可当看到他真的有了危险,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做不了。
“看来真的吓到了。”他叹了口意义不明的气,众目睽睽下将人打横抱起,长腿一迈离开,甚至都没在小皇帝面前作个态。
斗兽场上那原本该斗兽的天奴仰起了头。他有些迟疑也有不确定,最终还是狐疑的道出了那个名字。“那个女的,淳于岁岁?”
他抱着她,探手拭去岁岁脸上的泪,宽阔的胸膛让她心安。“不该带你来看的。”
她仰望心中仿若天神的主君,胸口还在重重的动荡。“那个皇帝为什么这么做?是想通过我伤害您吗?他嫉恨您的才能吗?”
苏鹤行突然沉默了。因为无法告诉她自己的不臣之心,却又不愿骗她。
“其实您不必为难,不管您怎么做我都是站在您这边的。”岁岁傻傻的仰望他,语气里的满满信任和仰慕直让他心口发烫。
她的脸白的像纸,布满血丝的眼却亮的像星。
苏鹤行依然沉默,看着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天奴,无意识的,手收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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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没一丝预警地一道圣旨下了下来。
小皇帝要赐婚给摄政王苏鹤行。
对象不是别人,小皇帝同胞的五姐。这位骄纵的五公主仰慕苏鹤行已久,得到这消息喜不自禁,恨不得第二天就能嫁给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这道圣旨实在毫无道理,苏鹤行冷笑一声就入宫去了。
然后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一个时辰传遍全府。
大家都在猜天奴知道的反应。结果人家没事人似的,该怎地怎地。也是!天奴出身的侍妾又能如何呢?
她的贴身丫鬟小梦却难受得紧,说动岁岁出去散心。她在府中地位还算超脱,没人敢阻脚步。
两主仆默默出了门,没带下属,殊不知一切还在苏鹤行的眼皮子底下。
丽人楼是国都近些年声名鹊起的一间首饰店铺,建在俗称东市的棋盘坊。因为做工精细,宝石金器成分足,很受名媛贵族的青睐。
主仆走路来的,又没穿的多华贵,进店没引起注意。
“主子,您看这个玉镯好不?”小梦有心想哄她,从案上拾起一枚白玉手镯笑道。
她安静的点点头,明明是在看玉镯,目光却不知穿到哪里去了。
又有人打她们身后一掀门帘走进店内。是个美貌的小丫鬟,臂弯垮着竹篮。她一进店就朝店家询问。“我家姑娘的首饰做好没?”
胖乎乎的掌柜亲自从台后迎上来,取出只螺钿香木嵌的八宝妆盒。“好了好了,劳姐姐亲跑一趟了!”
那只妆盒被打开,中间静静躺着一支金簪。
黄金的簪身通透澄亮,飞薄的金片在簪头位置琢成一座小小的亭台。细腻刀工甚至刻出了米粒大小的人物桌椅,顶端镶嵌着颗晶莹彤红的鸽血石。簪头下细细的金丝扭成九股流苏,尾巴缀着孩子拇指大小的东珠。
小丫鬟喜笑颜开的放下金锭。“果然手艺精湛,待我家姑娘如愿,还有你们的好呢!”
“那就提前恭祝姑娘雀屏中选了!”掌柜笑着拱了拱手,亲自到门口送走丫鬟。
“咦?听你们掌柜说什么雀屏中选,朝廷选秀了吗?”小梦朝旁边忙活的小二问。她很好奇,可皇帝才十二岁,也没听到什么风声要选后啊?
那掌柜听到了小梦的问话。左右张望一下,确定周遭没闲人才小声道。“虽不是皇帝选秀,不过差不多了,说是摄政王选妃。”
“摄政王选妃?”小梦吃了一惊,下意识朝岁岁望去。对方正敛着长长的睫毛,发丝随风摇曳,仿佛没听到掌柜所言。
“这事怎么可能嘛?”小梦说这话底气也不足。毕竟主人要做什么事从来不会事先知会他们奴才,而且今天还被赐了婚。就算是在反驳,其实她心里已经信了八成。
掌柜声音越发小了,冲小梦摆摆手示意别声张。“这事怎么不可能?您没听说?摄政王都这岁数了,身边才一个天奴。那么卑贱的人哪配服侍摄政王?更别提替他老人家诞下子嗣了。如今四海平定,他很该从那些千金里多选几个王妃开枝散叶呢!”
用淡薄的语气说出的事实,比嚣张的挑衅要更难以让人招架。
小梦脸色发白地朝岁岁瞧去,对方依旧置若罔闻。实在让人不安!
主仆二人出了东市已是下午,与方才晴朗的天色不同。沉重的云正在遮蔽天空,干冷的空气中已经有了几分雪意。
明明很正常回府,岁岁却怔怔的进了完全相反的巷子。小梦焦急的喊住她才露出有些呆的笑,任小梦拉着她往回走去。
迎面而来的苏挽见到主仆二人,低首转身回避。
不知为何,她的丫鬟气喘吁吁跟上来,嘴里还在喊。“苏先生,您且停一停!”
本来就不耐烦见到天奴,对她丫鬟苏挽也没什么好脸色。面无表情的站在那,等丫鬟过来。
行了礼后,小梦开门见山。“苏先生,方才外面听到了些关于主人的闲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他冷笑。
小梦一噎,还是噼里啪啦倒了出来。“听说主人要选侧妃了,不知此事真假?”
“算真的吧。”只是主人还没应允罢了,余下的这句苏挽当然没说。
他知道天奴是主君恩人,又是唯一的侍妾,身份很超然。可天奴毕竟是天奴,身份摆在那。别的不说,待到来日主人位登至尊,天奴若诞下孩子,以后别人要如何议论?
天奴之子这个称号会一辈子压在那位头上,就算明面没人提及,暗里却要永远为人所不耻!
这件事就该彻底的泯灭在缘起时才对!那日主人说要送天奴去庄子,他是一百个举手赞成的。哪知道因为姚子仪一事,主人居然对天奴起了愧疚之心,把她留在身边。眼看她越来越得主子青眼,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自打主子有了侍妾一事传开,朝中暗潮迭起。大臣纷纷觉得以前那是他不接近女色没办法,现如今既已有了女人,就该考虑婚嫁了。
小皇帝更是神来一笔的赐了婚。朝臣的心思早活动开了,只要家里有女儿的都起了做侧妃的心思。这些日子来,他替主人收到婚书无数,都是女方家自愿提出结亲的。
其实苏挽也清楚主人不可能纳侧妃的。就连这位即将硬塞来的公主,都不一定成事。但这些话他是不可能告诉天奴的,爱咋想咋想吧!
“居然是真的……”可为什么竟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呢?难道是独独瞒着姨娘吗?小梦失魂落魄的走了回去,连礼都忘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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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流淌的夜色卷着寒意,窗外正飘着轻薄的雪。
岁岁站在窗口,无意识的抚过额上。
噩梦里关于痛楚恐惧的细节,她永生不会忘怀。她也知道配不起主君,更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就像云和泥。她是个别人嘴里根本不配诞下子嗣的卑贱天奴。
然而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主君只是对她稍微好一点罢了,她竟这样忘形,以为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原来他也是要娶妻纳妾的,到时候她那稀薄的宠爱会被瓜分的一丝也不剩了吧!
到底是哪觉得自己和别的天奴不一样呢?她分明只是个……想到不堪回首的过去她闭了闭目,却克制不了阵阵的发冷。
切削冰块般的声音淡然响起,透着低沉优雅。“想什么这么入神。”刻莲花的门扉洞开,和苏鹤行一起涌进来的还有零星几点雪花。行动间,每一抹的姿态都在刻画着尊贵这个字眼。
“主君,您来了。”她喃喃的,弯弯月眸似藏着万千黯淡的星。
他淡淡‘嗯’了一声,双手微张自她面前站定,让她服侍自己脱下外衣。
岁岁乖乖照做,他掠近,望着她一副说不清是哀伤还是想笑的表情。“想什么。”
“想着,恭喜您。”她垂着脑袋,乌黑长发垂在一侧束了个圆圆的髻。就和她的人一样,乖巧又无甚花样。
“喜从何来?”官袍被除去,岁岁又服侍着他换上家常的云纹冬服。
她手上动作没停,反复嗫嚅,期期艾艾的说出了那句话。“恭喜您要成婚了。”
原来是为这事别扭,他眼波轻轻一闪,突然心情大好。“若是本座成婚,你待如何?”
“……我会好好服侍主君和您妃子。”岁岁迟疑了,却又下意识的冲口而出。“如果您不赶我走,让我继续留下的话。”
这是个标准答案,苏鹤行却觉得一阵莫名猫抓似的难耐。难道他还想听到别的回答不成?可她一个天奴还能如何说?有何立场。
“好好的,本座为什么赶你走。”
“因为我卑贱啊……是您侍妾这件事,是不是让您在朝堂上丢脸了?啊,也许已经丢脸了,真的对不起。”她有些茫然,每说一句就轻摇一次头,整个人蔫巴巴的打不起精神。
“这话谁告诉你的?”她的话让他不满极了。尊贵的眉蹙起,俊脸如罩上了层寒霜。
“还用谁说吗。”她黯然的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敛去水色。有心想要笑一笑,却怎么也扯不动嘴角。
细腻光洁的下巴被他扣起。
染着湿意的眸轻扬,清晰看见他倒映在里面的模样,原来他看着她是这样的神情……
“需要我再告诉你一次?”比起她不看自己,他更喜欢她看着自己,因为那总会让他莫名的愉悦起来。“你不卑贱。”
觉得呼吸被什么堵住了,她颤着唇,几乎是屏了鼻息在听。“您真的,这么觉得吗?”这样的话岁岁听一百遍都不会倦,她不在乎在他人眼中是否下贱。
她只在乎主人会不会因此厌弃,抛弃。
“你不卑贱,因为你是我的女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轻俯下脸。薄薄的唇压上她因为过于悲伤而微张的嘴,甜蜜甘香的滋味让人一试忘忧。
他的吻很温和,像雨滴般温润又像落花的抚摸。他的手自她耳骨边出发,细细的照拂过她的脸,又轻轻来到她的额发前,在那枚奴印上缓缓抚了一抚。
冰冷的泪滑过岁岁的脸。她的心绪像被拉满弦的弓,所有的不安因为他而得以释放。
这个让人颤栗的吻终于结束了。
他低着头,轻抚过她的脸,神情十分尊贵自持。“无需担心,万事有我。”这句话相对于内敛的苏鹤行而言,其实已经是一种承诺了。
“什么?”她长长的睫上还残留破碎的泪,看起来让人想拆吃入腹般的柔软多汁。
望着安静乖巧的天奴。没来由地,苏鹤行突然升起了一抹十分不理智的念头。
下了一夜雪的国都披上层白纱。
空气仿佛水晶般澄澈,清冷的让人心旷神怡。
熏着安息香的书房,苏挽又是抱着一堆婚书踏了进来。“主君,这几位小姐的画像我放下了。”
苏鹤行在紫檀书案上观简,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见主君不上心,苏挽斗着胆子上前道。“既然主君拒了陛下的婚,难道不准备从这些有力的支持家族中选个正妃出来吗?关于天奴,外面的传言很难听。”
他淡淡扫去一眼苏挽。“那又如何?还是平日你们也这样看不上她。”仅这一个念头就让苏鹤行蹙起眉。“嗯?”
无声立在纱帘后的苏耀立即低下头,这个话题他不敢应。肖想过天奴的事历历在目,谁知道哪天主君会不会秋后算账?
苏挽哑口无言,同样不知该怎么接下半句。天奴卑贱三岁稚童都知道,看不上她不是正常吗?思索了一会,他迎着主人冷寂的目光开口了。“就算主君宠爱天奴也该有度。您早晚会择妃开枝散叶的,依奴才看,早日将她谴回庄子才是正理。”
“为何一定谴她回庄子。”
这不是明知故问?苏挽试探着道。“主君的话奴才不明白。若不谴她离开,难道还留着她,来日诞下庶子不成?”
“若本座愿意让她诞下子嗣呢。”他淡淡的开口道。
苏挽瞠目结舌地望着书案后端坐的尊贵男人,半天都找不回声音。
他双目发红,朝苏鹤行长揖一拜到底,最后跪在黑曜石上恳切说道。“您果真愿意让天奴诞下庶子?难道您忘了少时誓言?宠幸侍妾生下庶子,这么做和大行皇帝有何区别!”
跟了苏鹤行近二十年,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这样的话只有苏挽能说,也只有苏挽敢说。
一旁的苏耀吓得脸色全白了,他压根想不到苏挽会如此胆大,正准备跪出来求主君息怒。苏鹤行却静静投去苏挽一眼,没有怒意,没有怨气,如常般的冷情。
“如果她不卑贱呢。”苏鹤行这么说。
“怎么可能不卑贱呢?除非天奴这种事物将不复不存在……”苏挽突然咬断了话的下半句,他磕磕巴巴,猛地抬头望着苏鹤行。“不,不会吧?难道您打算……”
“既然开国皇帝可以设天奴,以后自然也可以废除。”他面无表情,甚至称的上冷漠,偏薄唇里说出的话比世上最动人的情话还要温柔。“既然本座只会有一个妻子,为什么不能是她。”
“您,您……”苏挽连说两个字,却因为过于惊诧,一时喉头堵住了。
那清贵的身姿,乌玉般的瞳仁,睿智的心思,分明是个世上难寻的伟岸男子!为何偏偏对一个天奴,为何偏偏……
‘咕咚’苏耀悄悄咽下口水,拼命的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呼吸都停了才好!
那张冰雕般的冷酷面容朝窗外淡淡投去一眼。
他的手边放着本帛书,柔韧肌理散发着莹黄的光。“真是场好雪。”能将世间的一切尽数掩盖,再也看不出它原本的样子。
他轻笑一声。
明晰的指骨收紧,露出的书卷末端也染上一层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