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岁岁忘忧(完结)--第五章

虽然太后做了天大丑事,但皇帝的朝还是要每天硬着头皮上。

皇舅早就称了病,好一阵没瞧见了。

朝上苏鹤行一派喜气洋洋,显然大家都猜到姚子仪没脸见人。相比下来,皇舅那一派丧气多了,各个垂脸不语的。除了例行叙事,其他一概不应。

散朝后,苏鹤行留下听了这一日太后动向。听到她妄图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时,他没任何反应,况且这对姐弟他历来没把他们放眼里。

出宫后苏鹤行上了早就守在宫门的官轿。是按品配的檀木蓝帘双抬轿,大小也就刚好够坐下一人。他阖上凤眸,在轿内闭目养神。

其实依照苏鹤行现在伸手的长度,他早不需要顾及任何人,但他偏偏明面又恪守一切,让人无话可说。一丝摇晃也无的轿子默默前行了一段路,耳边响起嘚嘚马蹄声。

他依旧维持着闭目养神,轿子的侧帘被苏耀掀起个小角。“主君,苏挽过来了。”苏挽在苏鹤行身边定位是谋臣,一般不轻易出司命府。

骨骼明晰的手将蓝帘缓缓撩起,轿外果然是苏挽显得焦急的脸。“主君。”

能让苏挽这么急又欲言欲止,他没来由的蹙起眉心。“何事找我。”

“主君,属下有愧!”苏挽撩袍跪地请罪,脑中走马地想着该如何遣词才妥。

“何罪。”

“十四庄侍妾半日前被姚子仪着人掳走了。”苏挽双手撑地重重磕了个头。

虽然天奴被送去了庄子,却依旧在司命府的势力覆盖下。他承认是故意想忽略她,所以对十四庄呈上来的信息总不大过问,哪知道会在他手里出如此大纰漏。

比起天奴被捉,更担忧的是姚子仪的下一步。虽然主君早已分了权柄,让他代行很多事宜,但这桩事他不敢瞒着不报。

强行掩盖也不是不行,怕就怕最终被主人知道自己犯了错还企图掩盖。

这还不是最糟的。比这更坏的是姚子仪不旦掳走天奴,还大胆妄为的发了封邀请函,邀请苏鹤行过玉芽楼一叙。

“掳走了。”苏鹤行细细咀嚼了这句话,蓦然神情掠过一丝冷绝。他低首,转了转顶翠扳指,做了个手势,苏耀立即附耳上来。他淡淡吩咐几字,眼神又往外飘去。后者立即心领神会的抱个拳,速速纵马离去了。

‘玉芽楼’在胡商云集的胜利坊,也是俗称的西市。

飞翘的屋檐仿的是胡制,门楣上卷曲着繁复的忍冬纹。很少人知道这家酒楼背后是姚家,这时候方圆几里已被清场,临街叫卖的小贩和行人去得一个不剩,连璇舞的卖酒胡姬也不见了。

越接近‘玉芽楼’越是死一般的寂静,蓝帘的檀木官轿在一刻钟后出现在胜利坊。

姚子仪站在‘玉芽楼’沿街的二楼窗前,一手背在身后滑弄两枚玉髓核桃,一手持着支青铜望远仪。

他满意的看着那官轿逼近,回头轻慢一笑。

看来情报没错,苏鹤行确实宝贝他这个天奴。知道消息是一回事,姚子仪也没完全寄予希望。毕竟谁能猜到苏鹤行还真有个心头肉,居然藏庄子里一年多了?

岁岁就被固定在离他不远的一张太师椅上,双手双脚都被倒剪,牢牢绑的死结。嘴唇让一条纱巾横拦束起,颊边的肉被那紧缚迫得不得已往两边微微溢出。她口不能言,偏一双水眸若星子般明亮的狠狠瞪着。

姚子仪上下扫视了她几眼,豪无尊重可言,忍不住开口讥讽。“也不咋地嘛!苏鹤行这人品味还真与众不同,怪道谁都猜不到。”

如果岁岁这时候能说话,她一定会大叫着让苏鹤行千万不要来!

今天凌晨她要起床做活突然闻到一股怪诞香气,接着就人事不知了。待到醒来,已经被捆成个粽子塞在马车里。她疯狂挣扎过也尝试自救,但都是无用功。被人拉出来时貌似安静,却寻了个间隙偷跑。

被抓回来时,这个一脸邪气的男人还屈尊甩了一巴掌给她。悲催的岁岁立刻就耳鸣了,半天都听不到声。

原本她还想不通这人想做什么。但来这有一会了,听他和那些卫兵言谈间好几句都夹着苏鹤行名字。按他那个咬牙切齿劲,再加上抓了自己却又不避讳的在她面前谈论,绝不是找苏鹤行普通的喝酒聊天。

搞不好今天要交代在这了。

岁岁心里明白自己远没这个男人说的那么有用,她从没这么庆幸自己在苏鹤行心里什么都不是。他根本不会为自己以身犯险,更谈不上因此暴露与危急下了。

那顶官轿在姚子仪视线下缓缓停在玉芽楼前。

身着紫色仙鹤纹朝服的苏鹤行掀开轿帘躬身走出,窄腰挂着把莲纹古朴长剑,长长鬓发被寒风催动,衣摆猎猎作响。

姚子仪站在二楼窗前,与楼下的苏鹤行摇摇对视。“你还是来了。”

苏鹤行孤身一人,玉身长立的站在楼下,视线冷淡而自持。“国舅相邀,岂敢不来。”

“坊间传言大司命冷情,万没想到居然是个儿女情长之辈。小小一个天奴就让你乖乖束手,真让人万万没想到。”姚子仪手中的核桃转的劈啪作响,脸上笑容恶意明显。

“苏鹤行,你还真敢孤身一人来赴约?这次定叫你插翅难飞。”言尽于此,姚子仪使了个眼色,几个暗卫瞬间显形俯冲向苏鹤行。

定与原地的苏鹤行不退不避,就连神情都没变,他整理了一下朝服广袖,长睫垂敛。

就在那几名暗卫冲过来时,一排长风呼喝席卷而来。

只听扑簌声不断,那是箭镞入肉的声音。姚子仪霎时变了脸色,临街屋顶什么时候布置的挽弓铁鹰?乌沉沉一片,他什么时候做的!怎么一点察觉没有!

姚子大惊失色。

那几个暗卫出师未捷,抽搐着口角溢血倒在青石长街上,连苏鹤行的衣摆边都没摸着。

戴着宝石顶戒的手遥遥指向苏鹤行,姚子仪脸上肌肉抽动。“言之无信的小人!你居然偷偷布置弓手!就真不怕我杀了你的心肝宝贝?”

停了整理衣袖的苏鹤行依旧站在下轿的位置,长睫卷起。“既然早知苏某无信,为何还要有这种期盼。”

姚子仪敏锐的发现苏鹤行规避了自己的问题。他在有意的回避这个天奴的存在!这个认知让姚子仪欣喜若狂。他拍了拍手,立即有人将岁岁押推到另一扇临街窗边。

苏鹤行猛地接触到那道身影,冷寂瞳孔静静的一缩,快到自己都没察觉。

天色已入了酉时,冰冷的太阳挂在玉芽楼廊角,挥洒着最后的逢魔时刻。岁岁被人强押着,这个姿势让她动也动不了。嘴也被纱巾覆了,连自尽都做不到。

她焦急的注视他,眉宇间一派震惊。主君为了她居然肯来赴这个危机四伏的约?如果她能说话,一定是大声呼喊叫苏鹤行立即就走。

姚子仪取了个茶盏,猛地掷到一楼。“看到了吧?废话少说,我要你命弓手退后,然后自断一臂!”其实说这个话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却又不得不说。

万一有用呢?

苏鹤行依旧盯着姚子仪,嘴角渐勾起一抹残酷的笑。“百年大族的姚氏也是堕落了,果真蠢货云集。”太后如此,姚子仪也是如此。

“哈!”姚子仪不怒反笑。“笑我愚蠢?你当我真指望你死在这,我只是要你带着你的铁鹰离开皇宫罢了!这招调虎离山如何。你猜我的人现在有没有杀了太后?”

他从头到尾就没期盼过苏鹤行会死在这,只是要太后那蠢货的命而已!但如果可以一石二鸟就更满意罢了!

“哦?就算给你杀了太后又如何。”苏鹤行摄魂般的凤眸视来,那容光显得贵不可言。

“只要杀了那蠢货……”姚子仪突然话音断了,额头冒出点点星汗。苏鹤行身后不再只是那几百个挽弓的铁鹰,潮水般的涌现了几百个带刀铁鹰卫,现正整齐划一的在他身后列队。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苏鹤行声线浅淡,神情和语气一样的冷然。

他一直在等契机,没想到姚子仪蠢得主动撞上来。抓了侍妾是吗?来得正好!脑中是有一瞬间想到那张满是羞怯红晕的小脸,但也仅仅是一瞬就被他压下去。

杀了太后,让一切恢复平分秋色的局面?他等了多年,会让这人轻易毁去?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个看似聪明实则愚蠢的人会被射成刺猬。

“我赌你不敢杀我!我是朝廷命官!而你苏鹤行要清誉!你怕天下人嗤笑你名不正言不顺!你容忍我到今天,不也是为此吗!”姚子仪眯起长眸喊道。

他立即给自己辟了条新的求生之路。说着又捡起桌上的一只茶盏扔在地板,四分五裂,蹦的茶渣的到处都是。

所以说世上最了解你的不见得是你爹妈,而是你的敌人。姚子仪虽自作聪明,但这一点猜对了。苏鹤行确实是个要清誉的人,他要自己的登基完美无瑕。苏鹤行一直在苦等,哪怕他一再挑衅都能忍住按兵不动。

想不到这次为了太后的事,也为了这个天奴,他居然带了这么多铁鹰卫来赴约!

苏鹤行到底是觉得自己等到了契机,还是他真的只是单纯为了天奴呢?

不,姚子仪宁愿相信前者多一点。这个和自己斗了近十年的男人,怎么会为了女人昏头?还是有残疾的天奴!

饶是如此,姚子仪还是在心底留有最后一丝祈望。这个天奴最好是他的死穴,这样起码苏鹤行还是有弱点的。否则,这个人就真的太可怕了!

“苏鹤行!现在让我离开的话,我保证不伤害你的天奴!”暗号下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么冷的天姚子仪汗流浃背,汗水很快变冷,背脊冰凉凉的,像一条湿滑的小蛇攀附而上,粘腻而惊惧。

苏鹤行微微勾唇。“苏某不认为你具备谈条件的资格。”

在他眼里,这对姐弟从头到尾只是跳梁小丑。姚子仪刚愎成性,偏又好命,父亲是第一大族姚氏族长,母亲是郡主,唯一的姐姐又当上了太后。

此人少时就强权在握,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和兵马强壮的私军。皇帝年少登基,母亲又只懂吃喝淫乐,只能依靠他这舅家。

若让姚子仪的出发点换做自己这般不受重视的旁支出身,恐怕那性格会叫他连头都出不了。

“这么说你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我离开了。”姚子仪阴恻恻的开口,脸颊肌肉控制不住的颤栗。再次掷了个茶盏在一楼,从一开始他就准备了帮手在暗处,从刚才就在施暗号,那些人却没出现……

静静注视姚子仪动作,苏鹤行面无表情。“是在召唤他们?”随着这句话落,几百多染血的长剑被铁鹰卫扔在长街石上,发出泠泠的声响。

大惊失色的姚子仪完全失语了。虽然隐隐有感觉,没想到事实真的展开眼前如此难以接受。他最精妙的一支家兵!居然在铁鹰手下败得无声无息?

他已经放弃了维持表面的和气,神色转为癫狂。“竖子岂敢?”

薄唇轻启的苏鹤行语速缓慢而冷漠。明明是他在下,姚子仪在上,却叫人不自主地心生仰望。“苏某说过,你不具备谈条件的资格。”

姚子仪‘哈哈’冷笑,他一把扯过身旁的岁岁,疯了般逼她和自重叠一起,俊目凸出形同恶鬼。“来啊!那你就杀我啊!但在此前你会先杀了这个天奴。”

一动不动任由姚子仪挟持着,岁岁已经完全听明白两人的对话。她的存在和姚子仪一样,根本不是阻止苏鹤行前进的理由。她终于放下心,原来并不是她曾想的那样。

这样最好不过了!

苏鹤行的视线从岁岁面上一掠而过,对方正柔柔看着自己。那双美丽的月眸此时竟是弯着的,她居然在笑?这个认知让他没来由的蹙起眉,视线下滑,拾起兵卫托在手中的角弓。“苏某生平最恨被威胁。姚子仪,你犯了忌讳。”

“哈哈!有胆你就来啊!”姚子仪强撑着大笑,其实挟持岁岁的手都在抖。

岁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她微笑着。

看见苏鹤行左挽右持,左手平伸,右手中指,食指齐眉。他怎么能做什么都这么好看呢?她的眸弯的更厉害了,随着他缓缓拉满弓弦的动作,紫色的仙鹤纹朝服卷着劲风翻飞而起。

一切在岁岁眼里宛若慢动作,一帧一帧的翻动着页码。

与此同时,他左手松开了绷紧如满月的弓弦。

时间恢复了流逝,那一道尖锐的寒光借助着弓弩迅捷无比的射出。一路撕裂了空气,惊破了黄昏,呼啸着直扑岁岁!

她站在那,弯弯的眸掠过一抹满足的笑。

‘噗呲’一声,箭镞入肉的细小声音。

姚子仪大惊失色往后猛退几步,不相信苏鹤行真的亲自动了手!

无人挟持的那道纤细身影宛若新雪初降,缓缓自二楼翩飞落下,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清幽,随着坠地声响后,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姚子仪颤抖不已。

第二道长箭已经自满月的弓弦间射出,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它穿过了空气,向下一个撕裂的目标飞去。

**

“来啊,你躲什么!”男人狞笑着走来的神情是那样可怕。

穿着依稀能看出是玫粉衣裙的小女孩不停往后躲闪,只能看出她小腰纤细,身量未成。

但那间天奴室太小了,到处塞满锁着锁链的天奴。一样的神情,被人铐在一边,眼睛瞪得大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无望将他们束缚,天长日久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直到麻木不仁。

那女孩长长的发束在身后,结成十几条小辫子,辫尾还缀着珍贵的红珊瑚。

他大笑着,左手不停尝试着捞她。而另一边的右手还握着一支长长的烧得通红的铁钳,那钳子的顶端是个反篆体的什么。

女孩的动作却十分轻灵,她闪过一道道栅栏,每次在男人即将捉住时刚好逃走,那份精妙不亚于在走钢丝

你跑我追了一会儿,男人的耐性终于耗尽,他叉着腰大骂。“都是死人吗!捉住她!不然我让你们好看。”

随着令下,被铁铐束在墙上的天奴们缓缓有了动作。

她被几十双僵硬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天奴们的手按住。分明每个天奴力气都不大,但几十份力气足以让小女孩束手就擒。

她不停摇着头,亮眼如星的长眸盈满水意,却倔强的不肯让它们落下。

“挣扎个什么呢?浪费时间。”那男人又一次将铁钳放进火里烤,没一会那尖端重新变成了叫人惊恐的血红。

小女孩似是惊呆了,她一眨不眨的望着男人持着铁钳走来。

“哈哈哈哈哈……”狞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成了耳畔的一道旋风,它缠绵着,它旋转着,怎么都不肯离开。

窗外扑簌簌的风声仿佛梦魇的召唤,一点点蚕食着过往。

直到撕裂了最后一丝意识,睁眼后的疼痛才让岁岁恢复了清明。她突然开口低喃了句什么,但那语速太快太疾,分明不是软糯的中原话。

原来是个白天,透过窗户印在床幔中的冬日阳光温暖和煦。很静很暖,只一个小丫鬟眼观鼻鼻观心的守在床前。

见岁岁醒了,小丫鬟喜不自禁,弯下腰来问道。“您总算醒了,睡了三天三夜呢,可还有哪里疼?”

岁岁左右打量,架子床造型繁复,并不是她在十四庄的那张炕。她现在在哪?岁岁强撑着想坐起来,左臂却疲软的一点使不上劲!

那天的记忆犹如雪片般飞入脑海,她豁然睁大眼睛。“主君呢!主君有没有事?”她记得被苏鹤行一箭射中,后来……

岁岁努力尝试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接下来的事。

听她一醒就是问主君,小丫鬟噗呲一声笑了。“主君怎会有事?主君好着呢!”说着她又摘下了胸前的小怀表看了眼。“嗯,这个时辰主君应当散朝了。”

仿佛配合小丫鬟的说辞,窗外响起一阵拍手声。这是司命府的暗号,说明主君已经入府,但这点岁岁并不清楚。

听到小丫鬟的肯定答复岁岁沉默下去。疼痛沿途赶来,一下就撕心裂肺了。岁岁咬唇抵御一阵阵的疼,两道柳叶弯眉轻蹙。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时间,雕花门推开又阖上,一道高大身影跨了进来。

见到来人,小丫鬟弯腰深深一礼,倒退着出门去。

那人身上套着淡金色的深衣,胸前是斑斓的猛虎绣纹,另一边肩膀和腰际披着银甲。这苏鹤行新制的朝服,和以往的紫色鹤纹文官完全不同。

他脚步无声,行到床前。

岁岁只随意披着件白色寝衣,低伏的交领错口露出瓷器般光洁的锁骨。一动不动躺着,左臂被白绸深裹。而那半掩在长发后的小脸因为失血惨白,楚楚动人。

苏鹤行并不坐下,那对眼仁黑玉一样颜色,看人时仿佛穿透一切,莫名叫人心悸。“醒了?”他的指拨去她睡乱的一际发在耳后,虽然语气冷淡,行为却出人意料的温和。

岁岁呆望着他,被他触过的地方一片火灼,一时竟没了言语。

“除了左手还有哪疼痛。”

那天他一箭射穿天奴的左臂,累她翻身掉落小楼。见她人事不知显然自己是有点不对劲的,等不到铁鹰扫尾,他已抱着昏迷的她上了官轿回府救治。

岁岁轻摇了摇头,一瞬不瞬望着他。那耀眼的雪色肌肤,峰峦般深刻的五官。每每他和她在一起时,都让她不自主地心生怯懦。

“这一次枉顾你的性命,恨不恨本座。”他站在那,神色极度平静。眸色寂静黑沉,宛若深海般引人想要深入其中。

岁岁依旧呆呆凝视着他,她静静摇了摇头。怕他不信似的,又加大幅度的猛摇了摇头。

长窗关闭,寒风拂着窗外的一切瑟瑟摆动。苏鹤行那颗坚硬无比的心,此刻也如山岚过境一般微微摇曳着。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天奴对他这完全没来由的全心依恋。

——她确实是个让人迷惑的人。

“不恨啊。您是做大事的人,不可能拘与小节,况且……”她微微的笑了,清雅的韵致如同碧溪上浮起的悠悠竹叶。“您不是救了我吗?”

苏鹤行眸色转深,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玩味的神采。“哦?”

“我知道您有心救我的,所以才,射穿的是我左臂。”如苏鹤行有心,他一箭射穿的就不是臂膀,而是心脏了。

“你又知道不是射偏?”苏鹤行声线浅淡,完全听不出心意究竟如何。

“不是的!您百步穿杨,常年练弓的人怎么会分不清手臂和心脏位置呢。”岁岁小手攥紧,神色很是认真的努力分辩。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在替自己解释。

“你又知道本座百步穿杨,常年练弓?”苏鹤行确实被天奴勾起一丝兴味,她和他相处的日子其实很短,她究竟是哪来的自信敢说了解?

岁岁平息了一下气喘,眸子若星辰般亮眼。“您左手第三根手指的指节和拇指下方都有茧,那种茧是常年练弓的人才有。您的角弓那天我在庄子拿过,弓腰位置的牛皮握手新制的,但那牛皮长筋却是旧的。这也足以证明您常握弓,所以才弄坏旧的握手换了新的!”

又大又黑的眸子越来越亮,岁岁说的语无伦次。“角弓腰的位置指印清楚,说明您每次都只握那一个角度。一个弓手每次都只握一个角度不做调整,说明他的准头已经无可挑剔不是吗?”

苏鹤行尊贵无比的俊俏面容,无声挂上一抹淡然笑意。“说的着三不着两的,不过话糙理不糙。”

这句回答已从侧面印证了她的猜测。这天奴的观察力比他想象的要敏锐。他确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她的命,一则她是他的恩人,二则……

二则,她还是他的女人。

这个笑容让岁岁发了怔,忽然脸通红了。一边装作无意的瞥了眼苏鹤行,又不自主的傻笑起来。

岁岁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一个笑容,足以让她幸福很久。而苏鹤行近一年半的不闻不问,被她选择性的遗忘了。

一个傻子一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岁岁就已输的一败涂地,并且甘之如饴。

**

一眨眼,岁岁已在司命府养了三个月的伤。

每天做梦似的,主君隔十天半个月还会抽空来看一眼。如水的补品送来调养,她的身子骨渐渐养好,比之前还要更强壮。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自打她伤口愈合,她每天都在猜自己到底哪天会被送走。岁岁还不知道苏鹤行已经默许她留在身边,也没留意过府里的下人对她的态度全变了。

这段日子,那些曾经偷跑和慢待过岁岁的人全都被苏鹤行敲打过了。打的打杀的杀,提起脚来卖掉的也不少,府里一时风声鹤戾。只是这些事,都早被苏鹤行下令不准在岁岁面前提起。

有了这层缘故,岁岁在府里更什么都不知道。每天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养伤,服侍她的几个小丫鬟个个像被剪掉舌的雀,没一个敢在她面前胡说。

岁岁自过自的日子,又有苏鹤行偶尔的关心,觉得跟泡在蜜罐里差不多。更不知道自打三个月前那件事后,风云诡变的朝廷早不是苏姚两家平分秋色。

姚子仪那日起被当场活捉,幽禁在苏鹤行管辖范围内的天牢。安的罪是现成的,谋害朝廷重臣家眷,行刺太后。

奉命留在太后宫殿的苏耀当场将刺客抓获,已白纸黑字的画了押。

这边姚子仪一落马,便被苏鹤行以风雷不及掩耳的撤了他们手里的要紧官职,顺便填了苏姓人马上台。皇帝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得不奉苏鹤行为摄政王,现在的朝堂俨然已是苏家一言堂。

随着太后临盆一天天逼近,皇帝急得满头包。虽小动作不断,到底是个半大孩子。苏鹤行稳坐钓鱼台,只待瓜熟蒂落便要行将行之事。

日子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过去。

某日,一列八百里急报惊破了朝廷暂时的和缓,激起千层雪浪。待到急奏当堂呈上,大伙才明白了原是和柔然接壤的晴雪城局势有变。

晴雪城这个巴掌大的城池历来主君变来变去。一会是柔然人做主,一会又是中原人做主。近十几年来,整座晴雪城一直在中原的掌控下,没想到今次传来晴雪城大开城门迎入柔然人的消息。

小皇帝的脸色随着那份急奏读出越来越难看,那条简报明白白写着,他派遣的士官被柔然人斩杀,妻女皆糟毒手。这简直是把皇家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啊!小皇帝力排众议,一定要谴苏鹤行亲自去收复晴雪城。

朝臣反对的声浪一浪比一浪强,眼看就要到了关键时刻,怎么能把摄政王支走?

苏鹤行也不知道究竟想什么,这个节骨眼上居然答应了小皇帝的请求。亲率一支由铁鹰卫为首的国军赶赴了晴雪城,随行的还有柔然国质子——佟嘉敏王爷。

晴雪城地理位置特殊,刚好处于中原和柔然夹缝中。小小城池想在两大国间独立生存着实艰难,这两国间也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近些年中原的衰败太明显了。

明显到很多有心人都能看出,才会让晴雪城在一夜间被城主反水献给了柔然。这位城君在苏鹤行看来有点意思,此人并不在乎自己在哪个国家的领导下,只要城中安全,人人有衣穿有吃食就行了。

军队越接近晴雪城,气候越见干燥。往年夏季的晴雪城少说要下两三场雨,但今年出了奇的旱,竟是一点雨星都没见。

万人的国军队伍绵延百里,苏鹤行一行到还罢了,土生土长的柔然人佟嘉敏倒是先喊起苦来。

这位质子爷十岁不到就被送进中原国都为质,十几年没回柔然了。这干燥的土地气候让他叫苦不迭,一会是嫌风太干,割得他俏脸都开口子了。一会又怪苏鹤行没让他带妻妾,自己倒是带了侍妾伺候!

是的,苏鹤行此行带了侍妾。

岁岁扮作了小亲兵跟在部队尾巴,当然那细皮嫩肉的样一点不像个小亲兵就是了。她也被分了套沉甸甸的银甲,难为她那么沉的银甲穿上还能有前有后的,凹凸的身材也是无敌了!

国军行了近一个月时间后终于抵达晴雪城附近,苏鹤行定了座山坡高地为营,架起帐篷和炊烟。

“难吃难吃,咬都咬不动!”佟嘉敏扔掉了照例分下来的硬干粮,气哼哼从帐篷里跑出来。

岁岁悄悄捡起被佟嘉敏扔在营地的馒头和干牛肉,放进口袋里。她过过很多年的苦日子,哪怕这段时间滋润了,依然见不得一点浪费。

苏鹤行在大帐和几个将军议事,虽然曾相邀过佟嘉敏。但佟嘉敏知道自己身份,何况那些士官的脸上明摆写着不欢迎,他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

这位完全被权利中心边缘化的质子来到那条断断续续的河边。

这条叫人看不上眼的小河虽时常干涸,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晴雪城母亲河。水的重要,佟嘉敏这位柔然人比谁都清楚。

依然挂着招牌式满不在乎的笑容,佟嘉敏对河照了照。

这位曾经的柔然王子已被彻底汉化。穿着中原人的锦衣,束着中原人的发髻,起了汉名,就连附庸风雅所持的折扇,都必得是浙江芙蓉斋所出的上品。

他眼都不眨的望着那弯碧沉沉的水流,安静的水面只有鱼儿尾鳍偶尔滑过几道绣线般的痕迹。

看似近在咫尺,但故土难归啊!

讽刺的笑勾上唇瓣,佟嘉敏双手环臂转身,嘴里还喊着。“飒月!服侍小王沐浴更衣!七八天没洗澡了,真是够呛!飒月飒月,疯跑哪去了啊!”

飒月也是柔然人,佟嘉敏从小带到中原的随行。

佟嘉敏念念叨叨的,看见岁岁裹着银甲站在他身后的影子时,一向洒脱的他窘迫了。“呦!天奴也来洗澡吗?”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没过脑子,虽是天奴,好歹是摄政王唯一承认的侍妾,已不能随口调笑了。

岁岁乖巧的摇了摇头,并没有把他的不尊重往心里去。“我不洗。”看他落里落魄的站河边,还以为他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没事吧?”

“嗨!本王能有什么事,揽个水镜自照一下罢了!”佟嘉敏刷的展开凤穿牡丹折扇,俏皮的替岁岁扇起凉来。“来这干嘛?”

“我想抓鱼,你要尝尝我做的鱼羹吗?”这一路一直是干粮果腹,岁岁自己倒没什么。但看这有河,她就忍不住想帮主君改善伙食。

“不必啦!本王不吃鱼。”佟嘉敏不吃鱼不是秘密,很多贵族都知道他的忌讳,所以宴会上没谁会替他上这道菜。

柔然人水都喝不上,更别说那么奢侈的去吃用清水养的鱼了。这一点,不止是普通柔然人,就连柔然皇族都没谁会去吃那珍贵的水中精灵。

岁岁露出遗憾的神情。

她拾了自己削尖的木棍站在河边,聚精会神的,连呼吸都放慢了,等着自己和周边的环境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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