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棕--『迷路人』

【二】

枝间夏虫低鸣声渐浅,只矮丛中萤火起起伏伏的浮动着,总是好看的,又可照亮些许夜色。悠长而古旧的石阶走到了头,离钰池就不远了。侧目悄悄去看身旁那位,他真是安静,一张静如止水的面容,不知在想什么。

“你怎的如此晚来泡池子呢?这里虽无猛怪,但深更半夜行夜路也是险恶多。”

“受了伤,夜半来清静。”

“啊!”我惊,他走得规规整整,丝毫看不出受伤痕迹,别是一路都忍着痛:“你咋不早说,伤得重吗?要不我们走慢一点?”

“不用,不碍事。”

“幸而今晚你遇得我,即便不遇上个妖魔鬼怪,不然独自带伤走上半宿都不见得能到,你得多辛苦。”不知怎说完有种不大对头的意味,我想了一下补充道:“再者,这山中女怪多,最喜抓年轻俊郎来滋补,你下次来须小心。”

我憨笑朝他,本是玩笑的一句话,他却没笑,一双眼睛映着萤光波动,竟是比湖底松石更剔透的蓝,在林木暗色中定定看着我。

“你也是女怪。”

他的目光如火,烫了我。

“我...... 我怎一样,我是食素的!”飞快回头不再看他,心底隐隐觉得这是一双危险的眼睛,我不该引他。

就在正不知如何接话的间隙,这时前方林木灌木丛传来稀稀簌簌的声响,和......喘息声。那喘息声毫无隐忍暧昧之意,含着阵阵风吹麦田样的浪叫。我和他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呆在原地不好继续前行。正当我准备拉他去找个草丛藏起来,与人便利就是与己便利时,那叫声似是听到响动忽然嘎然而止,随之丛叶暗处探出一张皎白如玉的脸来,双颊揉散红晕,眉眼细细,见了是我便飞扬起来,令人脸赫的春意狭长。

“小童棕,你这么晚不作夜课,跑这儿来做甚!”说罢,她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灌叶中一大片白花花的肩膀忽闪而过,还有叶底一声细不可闻的哼鸣声。

“原来是狐姐。”我扯扯身边那位的衣袖子,将他护在身后,朝前方说:“这位公子迷路了,深更半夜多危险,我便送送他。”

“你那点寒碜修为,出了事也是挨打的份。少顷莫送他到你床上去了。”

“狐姐你打胡乱说些什么!我何时...... 你这样乱说岂不是让别人错解我?”我气,匆忙悄声对身旁说:“你切莫听她乱讲,山里精怪闲得无聊总是爱打荤笑话的。”

他倒没恼也没惧,反而凑近,亦低声回道:“无事。这位狐姐可不无聊,你看她忙得很。”

不知为何,我们这样竟有些像幼童间说悄悄话,无由来藏着一种秘密的亲近。我一时间语顿,这怪人说话呼出的气息也是冷冷的,从我耳边擦去,这时又听见狐姐尖媚叫:

“小童棕,姐姐也是为你想,你也大了,是该找个精怪识好事的年纪啦。人间常言莫浪费了眼前人,虚费了光阴。”

“这里是首阳山,不是人间!”说完,便扯着他快步跑开。

“快走,快走。”我招手让他跟上,刻意无视身后草丛中逐渐淡去的尖笑和草叶悉窣,以及身后略显尴尬的沉默。回头看,那怪人还不紧不慢的走。气郁正憋在胸口,回头一不留神摔倒地上,好大一块石也没看见,差点吃得满嘴土,幸好已跑出一段距离,不用再听狐狸笑。

“你看看,方才才说完女怪就碰上一位,幸得我护你,若你一人,铁定就被拉去滋补了!”

那位也没说什么,袖手旁观我抖抖缩缩站起来,佯装镇定的边整理衣衫边逞强说教,等稍平静下来些,才觉得掌根有些火烧火辣,掀开袖子手掌正隐隐淌着半透明的血,伤口上还夹着碎石粒。他娘的,今夜真不该出门受这罪!

“你们树精的血液竟是没有颜色。”他略吃惊的样子,眼睫看向流血处。

“不仅没有颜色,还可以吃。”我吹吹伤口:“食过桃胶吗?”

他摇头。

“一看你就没去过人间,”我挑起眉,终于找到机会可以炫耀一下本树精的才识了:

“人间常有农人磨刀霍霍向桃求血,流下的树血凝结即为桃胶。相传可美肤养颜,不少桃树受害,被割得满目疮痍。往往还未成精就瞑灭,终始不过三十年。若少数修成精者,往往也内腹怨愤,喜披人皮招鬼,使附近农人家宅不宁。”

“噢,你原去过人间?”

看他一脸颇吃惊的样子,我心虚撇撇嘴:“这..... 这已是前尘往事,毋须再提。”要是我能离身去得人间,又何必来这钰池都要捏决三层。

“那你这血......”

“我这血听说亦可作口嚼糖,可还没......”我话尚未说完,手掌便被他隔空轻轻托起。

一股草木特有的清淡辛芳浮在他和我之间,树血的味道,我熟悉,小时候被狼仔熊仔咬着玩的时候,地精没少帮我处理。但恍惚这血的味道和幼时又不同了,更辛辣,我一闻,热就从鼻腔轰地一下沸了面颊。

“你这伤口虽然不深,但石子嵌在里面脏污,少顷你该临池濯洗一下。”语气仍是疏淡的,却容不得我质疑样。

我猛地抽回手,用袖子盖住伤处,硬扯一张笑嘻嘻的脸向他:“一会儿再说罢,小伤而已。钰池将行至,我也该回去做晚课了。”

说罢便快步向路的尽头行去,匆忙间敛声屏息去听身后人响动,只脚步及衣裾摆动声而已,稍侧目,萤虫默然飞浮,幸好...... 幸好夜色昏暗。

万籁俱静,还未走近钰池,翻滚的金属气与硫磺味就已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四周树木,背池皆盛郁至极,朝池皆枯死。钰池处于山巅巅,夜色较他处总是要明朗些,即便夜深,亦可观池雾蒸腾缭绕枯枝。我指着那一团滚动的热雾,对他说:“此处便是钰池,下次来,莫要再走错。”

他点点头。我心里有些黯然,但也只能这样。正当准备迈脚离开,那怪人叫住我:

“小童棕,你于我有迷途之恩,若你不介意,不妨和我一起泡。”

顷刻热气冲头,我赧,愤愤回头看向他。

竟是没看出来,这冰棍生得好样貌,却是个登徒子。

正要准备呵他,虽然精怪间并无雄雌授受不亲之说,但素未相识就邀约泡汤,这也颇逾越了。

还没开口,便又听见他紧接说;“与你相似,虽我的血作不得口嚼糖,但世人皆传我的血有提修疗养之效。”

“提修...... 提修为?”我惊:“莫非兄台是人参精?!”

不料想本是偷懒,竟碰上我们草木届的顶端精怪。

人参本就珍稀,能修成人形还能行走自如,想必他定是只千年人参精了,怪不得他样貌如此荣光尊贵,性格冷峭些也是可以理解了。若我修炼上千年,碰上小精小怪,鼻子不冲上天已是涵养。当然,我知道我这种思想很是要不得。

见我这幅没见过世面,人参精倒是格外海涵,没点头亦未摇头,十分有风度的谦虚,只不紧不慢对我说:“具体功效我不大清楚,但总归不会害到你。反正伤了也是伤了,于我,血白白流了也是浪费,既然今夜叨扰了你夜课,就当这是我的谢礼罢。”

我还未来得及如何答谢和反应,便见他轻轻一挥手,一阵绵绸冷雾便涌上前,浓如牛乳,不可视眼前物,但脚下路仍可晰辨。转眼,那身墨色软缎的长衫已整整齐齐挂放枝头,与之掉落的是一团白细绫浸着陈渍新血。

晃眼我只瞥到一道巨大的伤口,似是砍伤,红得发乌,梦魇一般,闭上眼还不褪去的可怖。顷刻,浓烈的血腥味便压过了弥漫的硫磺气。我伫立在这夏夜浓雾中,感受到那腥气一阵又一阵的咄咄逼人,好像池中涌动的不是泉,而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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