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近来有一种诡异感。
仿佛有双眼睛,无所不在,窥视女孩一举一动。无论学校还是家里,无论走路、吃饭,还是洗澡、睡觉!女孩甚至开始每天穿衣沐浴——自从某日沐浴时觉得有视线梭巡她每寸肌肤以后。
女孩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过心理作用作祟,可那汗毛倒竖脊背发凉的感觉无论如何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一切,开始于十多天前——那个穿黑裙的女子以近乎惊悚的方式消失在女孩面前!——现在想来仍像是一场噩梦。
那是一个平常日子,梅雨季节常有的那种下着雨的傍晚。潮湿的、晦暗的糟糕天气,纵使女孩那明朗如夏日海岸的白蓝水手校服装与红艳如朝霞的雨伞也冲不淡半点阴霾。
她如平时一般离开补习班回家,步履匆忙。
若是回家稍晚,父母怕会出来迎她,而天气这样糟!
即使补习班离家那样近,即使女孩已是小学高年级生,父母依然为她担忧,他们溺爱她。
女孩却为此深深汗颜,她不配这样的溺爱。
补习班并不高级,只是给功课至糟糕学生提供基础帮助,以防留级。见识过同班同学为成绩挨父母训斥而愁苦,女孩懂得自己不是好学生。
父母从不为此责备女孩,只说实在跟不上大可重读,倘若同学为此对她不友好更可转校,哪怕搬家也没关系,女孩听后愈发汗颜,也愈发用功,却每每事倍功半,全然无用。
那么,至少,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她该当早点回家,不叫父母冒雨出门迎她。这样想着,女孩不由愈发加快了脚下步伐。
女孩成绩堪忧,行止却极规矩,这一区又向来秩序井然,人行道上亦划出路标指引行路方向,女孩认真按标记指引右侧通行。
如此规矩的行走,对于突然冲到面前的人,谁都要有些恼火的,女孩今日便遇到一个。
彼时,同样步履匆忙的两个人正正撞个满怀。女孩身形纤弱,当即跌坐到石板路上。朝霞色雨伞掉落水洼,海蓝色短裙与及膝白袜溅满泥浆,手掌上更是传来火辣辣的疼。
即便有女孩匆忙赶路的因素在内,会发生如此事故,绝大部分责任也因对方不守规矩的逆行所致。女孩半是委屈半是气愤看向对方,质问的话却没有机会说出口,盖因那人双手掩口一脸惊疑看着她。
那是一个着黑色裙装的女子,灰黑色,仿佛想要在这样的天气里隐藏自身而特意选择的保护色。
女孩从地上狼狈起身。虽是小学高年级生,却仍是豆丁身材,矮足对方两个头。两人就这样一仰一俯间,大眼瞪小眼。
输掉身高便输掉气势,对方瞪大眼睛的样子好似反要同她算账。女孩深知自己讨不到好,无论体力还是智商,不禁后退半步,打算拾起雨伞安静离开,就此息事。
黑裙女子却不给女孩机会,两步冲到近前,双手捉紧女孩双肩,急促说道:
“云芸……你是云教授的女儿云芸对吧?……救我……云芸,你父母在哪里?请他们救我!……不,不对……别管我!你们快逃,快!”
低低说完这一串语无伦次的句子,黑裙女子如触电般松了手,几乎是将女孩推到一边,接着紧张扫视,双眼慌乱却无神。随即丢下女孩继续匆忙前行,好似刚才两人的交集从未发生。
可是女孩清楚听到对方准确喊出她的名字,尽管自家父亲并不是什么“教授”,女孩也要问个明白——虽然有的时候,她会很恍惚:云芸真的是她的名字?她的脑袋不灵光,父母说是那便一定是,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哪怕自家父亲真不是什么“教授”。
然而,不待女孩追去,一辆一如这天气般的暗黑色系房车自女孩身旁驶过,毫不减速的。这一次,女孩雪白蓝领上衫亦被高速行驶车辆飞溅一身泥水,真正好不狼狈!
视线下意识追随那辆房车,却见房车骤然停在黑裙女子近旁,车上接连下来五六个黑衣男子围堵住女子所有去路。女子身子簌簌发抖,失去理智般试图退开身侧的黑衣,却被迅疾捉住手脚、捂住嘴巴,最后一个手刀落在颈项,终于晕厥,被拖上了车。车子倏忽消失在雨幕中,离开那刻,好似有目光透过暗色车窗,如有实质般扎在女孩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最可怖的,街上纵然下着雨,天色却未晚,周遭稀稀落落却很是有些个行人,却仿佛完全没有发现刚刚那幕。
女孩呆呆伫立当场,扎了根般动弹不得,周身被雨浇的透湿,却不觉得冷,久久,直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温软细棉衬衫质地滑过脸颊,淡淡熟悉烟草味道流入鼻端,女孩知道这是父亲胸膛,父亲来迎她回家。
身体此时方才懂得发抖,抬起头急急对父亲道:“爸爸,有个姐姐……被人捉走了!她……让我们逃!”含着困惑、迷茫、恐惧的声音越来越低,尾音近乎消逝,微带着哭腔。
父亲一如平日沉稳,一手揽女儿入怀,一手轻抚女儿头顶,轻声安慰:“不怕不怕,爸爸妈妈会处理,芸芸不要怕。”
女孩顿觉心安,却发现头顶不再落雨,原来一柄大大橙黄雨伞如太阳般正罩在头顶,伞柄握在母亲手中,朝霞小伞亦被母亲拾回。
父亲接过伞柄,母亲揽过女孩,一家人躲在大大橙黄雨伞下踏着积水的石板路步行回家。
事情由父母接手,报告警方抑或其他,自此与女孩再不相干。偶尔女孩会想起那着黑裙的窈窕身影,她是否脱险?是否平安?问起父亲,只说已交由警察处理,尚无结果。女孩却觉得父亲眉间有隐隐不安流过,便不再追问,以免父亲烦心。
除却女孩糟糕至极的学习成绩,云家实在是幸福家庭。小小三口之家住独门独院小小三层楼阁,家中一应杂事有保姆阿姨照料,父母只管专心工作及宠溺女孩。
母亲在院中植满花草,鸢尾、蔷薇、雏菊,一簇簇一丛丛,姹紫嫣红开过一季又一季。
父亲在花丛中竖起秋千架,又找人掘出一池水塘,养上鱼儿与睡莲。
两人总怕女孩念书辛苦,时时哄她去院中秋千架玩耍。女孩总是不肯,毕竟功课那样差,玩耍是不负责任行为。母亲气急,直叹女孩年纪不大,为何总像小小道德先生。父亲便帮腔:你这样的年纪,玩乐天经地义,责任都是浮云。所以,其实,糟糕的成绩完全不影响小家的幸福,只要女孩也学父母般满不在乎。
父母言论令女孩瞠目,只得时时妥协去院中,倚在秋千里轻轻荡着,一边念些闲书,一边照父母心愿多多欣赏四时景色。
闲书也是父母特意备下,没有大部头或原文书,全是带图画的小册子,且一水儿喜乐收尾,决计见不到化作泡沫的公主、破碎的铅心和冻死的燕子……女孩有时会狠敲脑袋,想:为什么会觉得世上有会变成泡沫的公主?究竟从哪里见到过?脑袋里怎会生出这种奇怪想法?真是见鬼!
女孩房间在二楼,全不似十多岁小大人居所,更像幼龄女童的公主房,一室的粉白粉蓝色调,只因女孩喜欢。父母纵容她不必长大。房间墙壁不知用了何种特殊涂料,日间看是蓝天白云,晚上自动幻化作星月漫天,宛如梦境。墙外长了常青藤,粉紫色喇叭花时常爬上窗沿,窗外对了庭院,对牢繁花与古木,端上一杯茶,便足以舒舒服服发一个下午的呆。
他们甚至纵容女孩夜半抱着熊宝宝跑去父母房间同睡,直到女孩自己再也不肯。两人大叹无趣,失望之极,竟三五不时拖着女孩开夜谈会,直到三人一齐昏昏睡去。
近乎无赖,全无做人父母的自觉,却让女孩感到即安定且幸福,却又时时心绪不定。不会有哪对父母比自家爸妈更爱孩子,幸福理所当然,可是或许是太过幸福了,幸福到无法心安理得。心头总有阴霾挥之不去,全无理由,于是无法向他人提起。
特别从那个雨夜开始,女孩便觉再无宁日。好似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目光一如那日车中射出一般如有实质,如影随形!
女孩却再不肯同父母提起,毕竟一切可能不过心理作用作祟。功课永远吊车尾,女孩已经自觉是问题少年,决心不再给父母添麻烦。
可是事情越来越糟糕,生活当真不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