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桂子风前笑语香。[1]
“左不过一株桂花,能有多稀奇?”素手纤细,宛如凝脂,软软搭扶渔歌掌中。
无名指与小指两弯水葱似的长指甲,戴两只玳瑁烧蓝甲套,粉花绿叶皆饰玉,蕊心嵌一粒雪白的珍珠。[2]
莲步款款,珠宝生光。
南婉青又道:“难不成吴刚忙活这好些年,总算砍下来了?”
《酉阳杂俎》记载,吴刚学仙有过,天帝罚其于月宫砍伐桂树,创口随砍随合,劳作永无停歇。
渔歌噗嗤一笑,搀着南婉青的手微微颤动:“倒也不是这个稀奇法。”
八角凉亭临水,栖于累累白石山,云阶铺装各色鹅卵石用以防滑。渔歌引路,时刻留心脚下。
木樨流天香,涓涓潺潺,甜而不腻,几树橙红照眼,团团灿烂。宫人移花高亭之下,以便凭栏观赏,触手及芬芳。
“内府局新培的品样,说是得了丹桂的色、金桂的香。”渔歌道,“寻常桂花或金黄或乳黄,唯有丹桂开出橘红色,可惜香味浅淡,色香不得两全。这花集了奇色浓香,天下仅有,虽比不过广寒宫的,太极宫里却是独一份了。”
银剪铰下秋意浓,南婉青倚栏把玩,指尖橘红玳瑁交相辉映,愈显肌肤莹白。
秋波粼粼,荷风送凉。
檀口开合,南婉青正欲品评几句,云阶走来一道湖蓝身影,手捧龙凤锦盒:“启禀娘娘,皇后娘娘差人送来团圆节的赏赐单子,请娘娘过目。”
拨开象牙扣,沉璧取出一本半寸厚的书册。
南婉青秀眉紧蹙:“清宁宫近日是吃错了哪根筋?还是搭错了什么药?”
她有意说得颠倒错乱。
众人绷着嘴不敢笑。
大齐立国之初,开宗庙,祭天地,封赏功臣,委任新员,前朝事务繁忙,宇文序无暇顾及后宫,一切事宜交予南婉青决断。
直至易舒然登上后位,执掌凤印,南婉青才由主理六宫之责降为协理六宫之责。何况外名享妃位俸禄,非为皇家人,她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毕竟柴米油盐,支取进项,哪有叶戏双陆升官图有趣。
敷衍日久,清宁宫也累得装模作样,隔三五日,隔一两月,渐渐地再不将文书送往昭阳殿复核。
谁想自崔名伍撤职以来,每月账本、六尚的奏本甚至新选采女分居宫殿的安排,皇后这位自小受着“抓牢内宅大权”教导的名门闺秀,竟舍得将权柄下移,不厌其烦地提点南婉青应当管一管事。[3]
“倘若娘娘不欲理会,如常回一句‘甚好’便是了。”沉璧双手奉来,低声劝慰。
南婉青扭过头,不愿多看一眼。
“旁的不说,娘娘多少也看看秦宝林的。”渔歌道。
“秦宝林?”
后宫嫔妃,南婉青向来认不齐全。
“今年七月入宫的秀女,太后亲赐宝林之位,风头无二。”
前些日子,成太后一道选妃懿旨宛若惊雷,炸出上京城一片风起云涌。
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秀女入宫,位份多为八品采女,宝林等属正六品,为御妻最高一级,再进则为才人,名列世妇。
“那又如何?”
渔歌道:“这位秦姑娘英武事迹,可传遍了上京城的大街小巷。”
南婉青愈发疑惑。
成太后一向看重温婉贤淑的女子,怎的忽然改换了喜好?
“你且说来听听。”南婉青手中悄悄画了占问的符咒。
渔歌一福身,应了声是,忍笑道:“秦宝林原非京城人士,自蜀地入京,早年与平西侯世子结了姻亲,此番前来便是接聘书的。那位爷出了名的风月老手,未婚妻子远道而来,也舍不下勾栏瓦舍一群莺莺燕燕,摔了秦家好大脸面。平西侯夫妇老来得子,平日放纵溺爱惯了,而今想管也管不住,只得连连给秦家赔罪。”
“趁着两位家主互相作揖的当口,秦姑娘领了十余奴仆杀去歌楼,二话不说将世子与在场歌伎舞姬全数擒住,一个接一个扔下碧波池。她亲手执了船桨,左敲右打,闷得平西侯世子喝了几大口水。”
“如此一来婚事自然告吹,还被平西侯一家指着鼻子骂了‘悍妇’‘妒妇’‘疯妇’。别蜀入京,举目无亲,正是破鼓万人捶的时候,人说‘否极泰来’不是空话,却不知为何得了申国公夫人的眼,成太后听闻此事,夸赞秦氏女‘纯孝果敢’,一道懿旨召入宫,竟跳过查验评选,一举封了宝林的位份。”
“不错,”南婉青道,“若是你读书也有这般好记性,说不准真能蟾宫折桂,青史留名。”
沉璧掌不住笑开:“一旦落榜,去茶楼说书也可养家糊口。”
“可见奴婢一颗忠心,到底投错了人。”渔歌长长叹一口气,痛心疾首,“娘娘以为,奴婢没日没夜探听新进秀女的消息,是为了自己寻开心么?”
南婉青略一思索:“竟不是么?”
渔歌,爱好流言蜚语,专长搬弄是非。
沉璧笑弯了腰。
“奴婢可是为了娘娘。”渔歌正色道,“毫无征兆的选妃,出乎意料的人选,七分相似的性情,万寿宫那位打的什么主意,娘娘当真看不出?”
南婉青如何看不出。
图谋分宠,取而代之。
“你的话我明白,只是……”南婉青不以为意,“行事张扬恣肆并非性情相似,若是依我的性子,必不会以这般两方不得脸的结尾收场,何况——”
她想留住的男人,而今未有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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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桂子风前笑语香:出自宋谢逸《鹧鸪天·金节平分院落凉》。
[2]玳瑁烧蓝甲套:参考文物清代玳瑁嵌珠宝花卉指甲套,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3]六尚:后宫女官总称,分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掌管宫掖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