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餐厅位于酒店21层,整层是弯弯的月牙形状。临街的一侧是一大面弧形落地窗,夜幕之下,天际翻滚的絮状云和远处写字楼顶的灯光尽收眼底。
胡婷婷跟陶正在台上抢话筒K歌,一群狐朋狗友打着结婚喜庆图个吉利的旗号,秉持土到极致就是潮流的原则,给点了首《知心爱人》。
前奏一起,先笑倒一片。高档婚礼聚会瞬间摇身变作城乡结合部的社区大联欢,赵钦伟入乡随俗扮演痞角,扯开领带醉醺醺起哄,提议让这俩人来个十分钟的世纪长吻。
新娘子害臊又嫌弃,死活不愿意。于是陶正撂了话筒去抓她,胡婷婷提起婚纱就跑,一前一后绕柱而走,荆轲刺秦的典故活了起来。
不远处伏城斜倚在沙发闭目醒酒,希遥坐在扶手上,比他高半个头,刚好无遮挡观赏这出戏。
眼睁睁看着胡婷婷抱着柱子,被陶正一个对折扛到肩上,她笑出声:“这一个个自己都还没长大,就先当父母了。”
此起彼伏的哄笑声里,伏城捏着眉心无奈摇头。
想躲清静,却无从下手,麦克风里陶正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振聋发聩,没过一会,又被身边人缠着讲讲新郎新娘的感情史。
属实是前院掀了顶,后院又起火。他放弃治疗,忍不住瞥她一眼:“你被胡婷婷传染了?怎么也这么八卦。”
又说,“上午婚礼应该有这个流程吧,你没仔细听?”
“我不是来晚了吗,”希遥一脸遗憾,又吃瓜心切,急得拿胳膊肘捅人,“我好奇,你快说。”
尖硬的手肘顶到肋骨,伏城躲开,接着半侧过身来,手掌包住她的武器:“这有什么可好奇的,谈恋爱的流程不是都差不多,看对眼了就在一块,老大不小了就领证。”
“……”
这么浪漫的一段事情,被他三两句说得俗气又平常。
希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扬手作势要打,伏城笑着偏头,见人要生气,赶紧凑过来给她补充细节:
“好好,我告诉你。他俩一开始是通过我认识的。那时候是大一,我跟陶正每天去球场练球准备篮球赛,胡婷婷是外语系班干部,经常来给他们系队员送水,就碰见了……”
说起来,硬逼一个记性不太好的人去回忆别人的情路历程,还真是有点残忍。
才这么两句,伏城就卡住了,皱眉沉思半天,实在记不起来更多细节。虎头蛇尾说的就是他,后来恼羞成怒,索性破罐破摔,人家丰富多彩的四年青春时光被他一言以蔽之:“……反正一来二去就加了联系方式。之后暧昧了三年多吧,折腾到大四下学期,终于在一起了。”
希遥很惊讶:“三年?过了这么久?”
“嗯,”伏城松了松领带,想起来就有点无语,“这俩人啊,一个比一个不靠谱。都想着只是玩玩,懒得认真谈恋爱,所以居然谁都没提,就那么一直单着,死活不确定关系。”
头一回见识这种前卫又奇葩的恋爱观,希遥一时语塞。接受了新知识,眨眨眼琢磨好一会儿,提出质疑:“不对吧,后来婷婷出国念硕士,几年的异国恋多不容易啊,不也这么坚持下来了。看起来不像你说的这么……”
“谁告诉你他们坚持下来了?”伏城听了笑出声,“不然怎么说他俩不靠谱呢——胡婷婷出国不到半个月就分了。”
跨越重洋的年轻男女耐不住寂寞,眼看着前途无望,于是一拍即合,双双提议分手。之后一个在国内风花雪月频繁换妞,一个在海外跟金发碧眼的鲜肉帅哥们分分合合。
正所谓时间用来浪费,青春用来挥霍。年少轻狂那几年,谁还没潇洒风流过。
伏城目睹希遥瞳孔地震,莫名觉得可爱。当下也觉得不该用这些疯狂韵事摧残她纯洁的心灵,干脆删繁就简,一笔带过:“……回国之后,才重新联系上的。”
“是都还忘不了对方吧?唉,跨国这个,确实也是没办法。”希遥同情地说,“不过总算后来又复合,没错过就好。”
“……”
不难想象她脑补了怎样一出深情动人的破镜重圆。而且是青春片里最俗最常见的那种戏码,一方出国,被迫分手,现实所致,谁都没错。
归来仍是从前那个少年。
伏城干咳一声,默默把陶正那千八百个风情万种的妹子和胡婷婷那两年热辣奔放的朋友圈从脑海中驱逐出境。
点头敷衍着,捞过一杯水来喝两口缓解尴尬,希遥在一边继续补刀:“你看他们这么年轻就愿意结婚,感情肯定很好。”
“感情好不好谁知道。”伏城竭力摁住揭露真相的冲动,“不过说起结婚吧,主要还是因为不小心有了这家伙。”
他下巴一扬,指指她膝上昏昏欲睡的小胡桃:“父凭女贵。”
最终这故事反响不错,眼前人听得津津有味,为浪漫爱情与甜蜜结局满足。
伏城好笑地看着希遥,又陪她随便聊两句别的,后来看到什么,他顿了顿问:“这怎么弄脏了?”
希遥顺着他视线捋过去,发现自己鞋面上的泥点。回想一下,大概是徐逸州花圃里的,傍晚她走得急,不小心溅上。
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已经有人从桌上抽了湿巾弯下腰去。希遥垂眼,看着他小心捏住鞋帮,一手在她脚面轻轻擦着,短短的时间酒没醒多少,笨手笨脚,哆哆嗦嗦帕金森似的。
她想笑也不想笑,一时说不出话。然后听见伏城低声开口:“现在像我这种从一而终的好男人真的很少了。我劝你好好珍惜我。”
感动消失无踪,希遥“嗤”地一声笑出来,伸手揉乱他头发:“人家小陶的婚礼,你在这阴阳怪气说什么呢。”
伏城笑着直起身,把用过的湿巾揉成一团,隔空抛向墙角的垃圾桶。神经迟钝,没扔准,他叹气歪头,把脑袋往人手里蹭:“谁阴阳怪气了,我说的是事实。难道我还不够好?”
希遥没作表态,慢慢弯起唇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有点失神,静了一会,她忽然开口问:“伏城,你有没有骗过我?”
他一愣,仰起头来:“骗你?”很快他笑了:“从来都是你骗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少在这恶人先告状。”
《知心爱人》魔音贯耳单曲循环,接着他不由分说躺倒,把希遥的手拉过来捂耳朵:“这也太难听了。”
-
闹腾到凌晨,终于消停了。睡的睡,散的散,麦克风躺在地板上,新郎也躺在地板上。
希遥把睡熟的小胡桃还给胡婷婷,搀着伏城下楼去停车场。把人塞进副驾驶,又帮他扎好安全带,她绕到另一侧上车,开门时伏城望着这边:“徐先生怎么样了?”
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希遥愣了愣,低着头启动车子。沉默半晌,如实说:“不太好。”
原本的好心情被影响,她双手握着方向盘,不知为何,油门迟迟踩不下去。愣神的时候,伏城伸手过来,把她手背覆住:“生老病死是常事,别太难过。”
他不太会安慰人,也是当下脑子不灵光,说完了才觉出不合适。
好在希遥没在意,只是笑了笑:“难过倒也没有。”说完没再继续,她把他的手轻轻推开。很利落的一连串动作,踩下油门,方向偏打,车子拐出景区,留下一尾青烟。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她把速度提到最快,四扇车窗全降下,秋天的风在车厢里乱窜。
有点冷,不过伏城没有异议,也不敢有。只能安慰自己,刚好可以借这风醒酒,他偏头盯着她神色淡淡的侧脸瞧,不知不觉盯了一路,一直到车子在楼下停稳,他半个脑袋吹得发凉,才开始后怕,是不是差点就中风。
他拿掌根揉着僵冷的脸,驾驶座上的人已经解了安全带,提起包要下车。他赶紧伸手,连人带包一块按住:“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希遥身子已经半转过去,又扭回头来:“什么?”
她神色平静,语气也平静,但女人越是平静越不平静。
伏城轻皱眉看着她,用力把她握在手心里,刚要张口,手机在衣袋里震动,把他硬生打断。
他看一眼屏幕,顿了顿,无奈地咳一声:“等我一下。”可能是怕她跑了,他换一只手继续按着,右手飞速划开屏幕接听,几句话把人打发。
挂掉电话时,车厢里很安静。伏城把手机静音,草草塞回口袋,抬起头倒也有点惊讶——希遥那侧原本半开的车门不知什么时候又关上了,包放在膝上,身子也摆正坐好,还真的在等他接完这通电话。
“公司的事?”她问。
伏城下意识点头,希遥静了一会,抬手看看时间:“看来你在公司里还挺重要的。凌晨一点多了,还有事需要你决断。”
隐约听出她语气不对,伏城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这两天姜哥有事出差,没办法,我就忙了一点。”
“也不是忙了这一两天吧。你毕业之后的这几年,我总觉得你干得比他多,也比他上心。”希遥转过头,眼睛直视着他,“倒好像你才是董事长似的。”
空气凝滞一瞬,过了半晌,伏城笑了:“是吗?那可能是因为我之前白吃了姜哥几年分红,良心过意不去。本来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一起打球的哥们,他创业的时候,又让我一个本科生持股,他对我这么好,我肯定……”
不受控制地啰嗦了一大堆,等他回过神时,希遥正看着他,轻轻地笑。
“怎么了……”他一个急刹车,“你笑什么?”
而他这句话就像催化剂,之后她的笑意更明显一些,只不过好笑里还掺了些无奈:“没人跟你说过吗?你撒谎的时候,会变得特别话唠。”
在他痴呆又紧张的目光里,希遥歪着头,信手将头发拨到一侧。沉默了一段,然后垂下眼说:“徐逸州都告诉我了。”
揭露真相,原本只是几句话的事。可奈何那真相太不真实,直到现在她都在难以置信,原来那座小公司其实是他的,股份是他的,技术创意也都是他的。
这么多年辛苦创业的并不是那个所谓的学长,他也不是给人打工的便宜学弟。一切只是他编造的一场童话,只为了哄她一个。
她望着路尽头熹微的灯光,头一回觉得这世界不真切。恍惚间,伏城扑过来环住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你别生气。”
希遥挣开他:“你何必呢?书都没读完就跑出来创业,吃那么多苦也不告诉我……是我养不起你了?需要你这么拼吗?”
伏城抓住她手:“不是你养不起我。是我想养你。”
她一怔,手上更用力。把他彻底甩开,看起来真是生气了,她嘴唇在抖,却经不住这人太难缠,伏城随即又压过来,把她揽进怀里:
“我早说过了,你等等我,我很快就能追上。你这么优秀,家境也不一般,我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将来就当个普普通通的职员?我要做个有本事的男人,养得起你,配得上你……”
他低着头,脸贴在她头顶。一边耐心解释,一边拿手捋她的后背,感受她冲动的呼吸在怀里一点点平复,过了很久,希遥冷冷开口:“这话可不像你说的。行,我明白了,徐逸州这王八蛋,居然背着我这么逼你,我明天就去找他算账。”
听见伏城在耳边笑,算是默认。
她狠狠咬牙,捶他一拳泄愤,过一会,她又闭上眼,记起下午临走,她对着瘫卧床上的枯槁老人发脾气,质问他为何插手她的生活,说她的感情私事轮不到他来管。
差点又要像上回一样摔门而去,只是这次,惯于沉默的徐逸州开了口:“我怎么能不管,你是我的女儿啊。我已经害得你没有母亲,现在终于我也快走了,将来就剩你一个人了,要我怎么放心啊……”
那番话冲击力太大,那一瞬她愣住了。而后袭来的是从没有过的心情,她无法自控,背对着他静默半晌,红着眼眶落荒而逃。
她想不通,只好勉强解释,或许怜爱弱者是人之天性,人在濒死之际,总能轻易博得同情,获得原谅。
可仔细想来,那年他说得也没错,他不是个好男人,却也的确竭力弥补着过往的过错,试着去做一个好父亲。
虽然真的迟了。
这样想着,她无奈地笑一声。活人何必还跟死人计较?随他去吧。
希遥慢慢睁眼,车窗外寂静的街道一片模糊。伏城低下头要看看她,她别过眼去:“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说,”他在她身后,声音放慢,“如果有天徐先生真的走了,后面的日子也你不是一个人在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是通神了吗?怎么就会了读心术。
希遥怔怔望着窗外,又缓缓转回头来,伏城一手搭着她的椅背,一手扶着方向盘,两条手臂把他圈禁在窄小的空间里。
他在笑,而那笑意好像会传染,莫名其妙地,她也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她在漆黑的车厢里跟他对视,窗外的路灯将他眼眸映亮。凌晨两点钟,连宿鸟都坠入深眠,眉目传情结束,希遥转身要下车,忽然小臂一阵力道,她被人拽回来。
“又怎么了,”她皱眉埋怨,“你看看几点了,我要回家睡觉。”
压过来的人身上带着酒味,舌尖撬开她的唇齿。窗外缓缓凋落一片梧桐叶,晚风带着深秋的味道。
“希遥,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他捧着她的脸,“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