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州,古典主义建筑风的小楼周遭,士兵林立,防备森严。
赫连锋一赶到,便急匆匆前往二楼卧房。
推开房门,只见赫连震躺在床榻,护士正为他更换干净的长衫。
床边围拢数名永军亲信,有不少亦是跟着赫连震征战数年的老部下,此时皆已眼圈通红,泣不成声。
赫连震乘坐的蓝色铁甲车,刚刚开到梁城与颍州铁路交叉点,便遇到事先埋伏在此的炸药,装甲列车全部炸毁。侍卫拼死救出奄奄一息的赫连震。
赫连震刚换上的墨蓝长衫,亦被鲜血浸透,淋漓血珠不断沁出,晕湿一大片。
他示意屋内众人离开,只独留下赫连锋。
赫连锋本以为自己不会难受,可当他见到赫连震弥留之际。
昔日南征北讨,不将任何英雄豪杰放于眼中的父帅,此时竟连话都说不出口时,原来还是会心痛。
“你……”赫连震浑浊的眼眸望着赫连锋,竭力道,“你有将兵之能,亦有幕僚之才,望你以后能相帮……”
“父帅眼里,难道我就永远比不上四弟,六弟吗?”赫连锋冷冷打断赫连震的话,方才的一丝心痛也消之殆尽。
赫连锋掷地有声的质问,在偌大的房间回旋。
赫连震凝视他,眼眸是浓浓的不解。五省联军总司令,象征财富权利的位置,当然要留给他和挚爱所生的孩子。
无论赫连钺还是赫连铳,至于赫连锋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
“在父帅心里,是不是我和我娘,以及走掉的二妹妹三妹妹都只是赫连家的一条狗,永远都这样卑微下贱?”
赫连锋恨,他只要一想起自己的亲妹妹们是如何横死,心里就止不住地疼。
他的娘亲二夫人,即使在大夫人死后多年,赫连震却一直不肯将其扶正,依旧是姨太太的名分。
“是。”赫连震神色凌冽,扯着气说,“不要说襁褓婴儿,即使是我的亲生儿子,只要能换取她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当年大夫人突生恶疾,赫连震带她访遍中西名医,皆束手无策。
万般无奈时,赫连震偶遇一江湖术士,说家中二姨太太刚诞下双胞女胎,极阴,占了家里活人的份额。因此只要将那对女胎溺毙,大夫人便可康复。
这种人人嗤之以鼻的无稽之谈,赫连震居然真的这样做了,他派遣亲信将自己粉雕玉琢的两个小女儿,淹死在荷花池里。
赫连锋知晓自己娘亲传统,向来为丈夫之命是从,即使心里再恨,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多年来,也一直想忘却这件事。直到如今,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他接受不了赫连震对待他们母子的态度。
“炸药是我命人埋伏的。”赫连锋蓦然开口,薄唇噙着胜利者的笑靥。
他在铁路交叉点布下“必死之阵”,预先准备了三十袋黄色炸药。除装置了脱轨机外,还在附近埋伏了一排冲锋队。
然而出乎赫连锋预料,赫连震的侍卫竟拼死救出了他。既然他没死,那赫连锋也很想来听听他的遗言,只是没想到他口口声声,依旧只顾及赫连铳、赫连钺,与他半毛钱关系都无。
赫连震脸部肌肉搐缩,目眦欲裂,颤抖唇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没有敏嫣,就如同你不能没有大夫人。相比较敏嫣,任何人,任何事我都在所不惜。”赫连锋眸光危险,语气近乎残忍。
既然他没有当场毙命,那么让他知晓真相,也不失为件好事。
……
赫连锋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半截外国烟。他站在那里,身姿颀长挺拔,神色阴沉可怖。
他身后是大片深灰色的丝麻绒窗帘,倒像是背景,衬得赫连锋宛如一副阴森森的油画。
房间铺着寸来厚的缠花地毯,踏上去软绵无声,唯有深陷的一个个脚印。
来者尚未出声,赫连锋便已抬眸望向他,漠然吩咐,“令秘书室代电将丧讯通告全国。”
陈沧思忖半晌,问,“大少准备如何处置四少、六少。”
“他们是我亲弟弟。”赫连锋正色。
煮豆燃豆萁的事,他不愿意做。
陈沧提出异议,“如若不率先采取行动,无疑是纵虎贻患。要是他们有朝一日,知道司令是死于大少之手,定不会善罢甘休。”
赫连锋深深吸口烟,一抹猩红的微亮在他指间摇曳。
陈沧苦劝,“跟随司令的老部下,说不定会对此事有所怀疑。他们向来在军中威信颇高,到时联手四少六少造反也未可知。不如先秘不发丧,对外只说重病,召四少六少来此侍疾,届时再想筹谋应对。”
暑热天,房间却凉得可怕。
赫连锋将烟头狠狠掐灭在烟灰缸,没来由地问了句,“东北那里怎么说?”
陈沧会意,忙道,“东北督军要求我们提供他们八千八百八十八支步枪,以及八架旅客运输机,八架侦察教练机。”
“还真有胆提。”赫连锋双手反撑窗台,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
然而他一想到敏嫣的模样,竟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要她,父亲算什么,亲弟弟算什么,这些废铜烂铁又算什么。
他只要她重新回到他身旁,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旁,一心一意爱着他,便足够了。